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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世纪风起云涌。英格兰一只脚留在英伦三岛,另一只踏足美洲大陆,还恨不得砍下耳朵留在海洋化为波塞冬的白帆,不过无论在哪里接触的都是扑面而来剑拔弩张的空气。从铁骑军携燧发枪一同名声大振开始,他就不再需要威尔士和他过时的弓箭奔赴战场,只需要他作为一个能够倾听满腹牢骚的相对平等的对象。英格兰没有朋友,精灵厌烦人世,手足分崩离析,殖民地雏形欠缺教育,剩下被软禁在伦敦的威尔士作为人类的那一面还保留最基本的耐心。

  在他风尘仆仆停留的碎片时间里,抱怨的中心多半来自大洋彼岸有清教徒代为教育的少年。时隔多年,他奇迹般地仍对弟弟这一事物怀有近乎病态的渴望与接近完美的想象,即使如此,龃龉还是不能完全避免。他谈起如今的小阿尔弗——还会偷看一下威尔士的脸色,但他埋首于书页中绝不会抬头——活脱脱是个变本加厉的浓缩清教徒。阿尔弗雷德开始厌恶音乐,戏剧,舞会,以及任何与享乐沾边的东西,直言那是罪恶;他平时还挺可爱,唯独这时过分无趣,这都怪我缺席于他的人格塑造。威尔士默不作声,是个合格的倾听者,这正中滔滔不绝的雇主下怀。他心满意足,起身离去之前留下从莫卧儿帝国漂洋过海而来的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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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耀有几年信佛。那几年他一出门,满眼佛堂寺庙,每走三步看到一座,往来之间都是善男信女,香火旺盛,烟雾飘起来在空中浮着,混着雨反而膨胀成一团,远远望去颇有西式的浪漫缱绻。他偶尔去庙上拜,捐些功德钱,前几次行礼时心无旁骛想不起什么愿望未竟,自然也看不出灵不灵验,就从来没去还过愿。那几年倒不止他自己信,仿佛人人都信,他经常看见苦行僧,磕着长头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三步一叩绕寺而行,低头时发觉连片叩首的空地都见不到,只有密密麻麻的脚,就只好等人散去继续,一瞬间不知手往哪里放,就尴尬地垂着。王耀看着,不作声,跨进庙里想买几根香敬上,就被人群裹挟在了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见黄纸上火苗一窜三尺高,想开口抱怨人口问题,话没说出来,咽回去了:他总不能诅咒自己。

  他信佛,不是发自肺腑,也不是出于实用主义,反而好像谁在他脑子里告诉他你该信这个,他就信了,谈不上什么自由意志,说从众也是可以,他没什么可辩解,就是觉得与所谓从众倒还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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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亲爱的K先生:

  此番海岛之行令人格外愉悦,虽是身在他乡却有心回故乡之感,南岛语系发音活泼动听甚是亲切,途中也有幸结识几位侨胞,熟知当地特色,颇有助益。所谓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待相见之日再细说一二。距圣诞已不足旬月,不日即将返程,还请您在东京都修身养性保重身体,不劳挂念。

  又:没能带回您心心念念的那份特产,十分抱歉。

  您忠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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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阵田崎的行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他从来都不是工作狂,然而上午刚赶完一个通告,下午就被拉去拍平面广告,摄影棚空调还坏了,冻得他手僵,助理递过来的口红道具差点没拿住。他原本家境优渥,天生少爷命,圈子里从零开始摸爬滚打艰难困苦泡上几年也没腐蚀干净,怕寒畏暑还贪睡,睡眠不足就注意力不集中,表情僵硬眼神放空,连拍几条金主都不满意,摄影师也没别的办法,放他去旁边椅子上休息,双手合十:“大少爷您行行好进入状态好吗,等会争取一次过啊。”

  田崎圈内人缘不错,周围人普遍评价他温文尔雅,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不冷不热不亲不疏,有原则又不刻薄,人前几乎没脾气,就算不在状态,被他连累的摄影师看他那张脸,也生不起什么气来。田崎道一声不好意思,礼貌得无懈可击,倒是忍不住腹诽:他也想一次过啊。他裹了条毯子坐在旁边椅子上,接过助理给他泡的咖啡,就这么捧着,也不喝一口,看工作人员在旁边调整灯光和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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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乌尔斯特命运多舛。乘着帆船渡过大西洋的爱尔兰因为从荷兰人的嘴边抢走新生幼童而欢欣鼓舞,随即陷入近千年来逃不掉的教育怪圈。黄金时代结束之后,他在饱含大麻气味的广袤土地中睁开眼,知晓自己与圣徒岛血脉相连,但依旧充满对独立个体的内层次需求。他搞不懂自己为何诞生,看到年幼的阿尔弗雷德便自觉与他不同,尽管那时候他并没有足够的思想来解释为什么不同。他站在与自己面目相似的爱尔兰面前:“我想做个与你一样的独立国家。”

  爱尔兰认为他很有想法。他获得了阶段性胜利,代价是被荷兰和西班牙揍得像只兔子,对着镜子处理脸上的伤口,听他这么说,想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没成功,捂着自己的脸说不出话,疼得眼泪差点下来。等到他终于缓过劲来,对他比手势:“想法很好。但是我也帮不了你。你知道我现在朝不保夕,说不定哪一天一睁眼,我就成了另外某种存在的一部分。我怎么教你们的?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简直媲美原始森林,稍有不慎,骨头都被吃掉。”

  “不过你可以退而求其次,”爱尔兰说,“你可以做个独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保持独立和清醒的人格也是一种伟大的成就。”

  于是新乌尔斯特决定做个独立的人。这个想法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盘旋,随后进入他的血液,再到后来成为组成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他活着,像凭空出现的奇迹一般活着,活到吞掉罗德岛,活到新泽西划进版图,活到冲突结束进入联盟,活到重新被分成六块。他再见到阿尔弗雷德,现在叫美利坚,美利坚年轻、活跃、怀抱合理或无来由乐观的大男孩并不遮掩自己的诧异:“老兄!天哪,你怎么还活着?”

  “按理说你现在应该成为我的心脏,脾胃,或者别的什么,”美利坚手舞足蹈,“可你看起来还是个人!既然你看起来还是个人,那你是什么?”

  新乌尔斯特现在已经可以思考。但思考不一定就能给予他结果。他只能说出最初的那个答案:“我是个人。”

  美利坚很给他面子:“太酷了吧!”

       

  所以新乌尔斯特并未成为他的一部分,他倒是不觉得哪里酷了,美利坚的想法总是很难揣摩。美利坚已经不去做礼拜了,他仍然还去,例行公事,保留着血脉里那份浓厚的宗教基因。他像个普通人一般活着,偶尔行驶应当拥有的部分权力,地位奇特,处境尴尬,被卡在半空,不上不下。后来他检讨自己的半生,终于找到存在的发源:爱尔兰对他说,“你可以做个独立的人”。他照做了,所以多一份自我。倒是爱尔兰的乌鸦嘴事事灵验,他本人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创造所谓的伟大成就;他也一样忘记了新乌尔斯特存在的理由。

  但新乌尔斯特仍旧胸怀(不切实际的)爱、(实属渺茫的)希望与(永远不会从中取得教训的)记忆。战后二十多年,一切都趋于缓和,他踏上作为他源头的岛屿,看到爱尔兰举着自己的吊瓶,再次踏入那个逃不掉的教育怪圈。他对面的北英格兰用从搅拌机里倒出来的语言对他坦诚:“我想做个独立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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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与苹果

  亚瑟·柯克兰推开房门的瞬间嗅到一种浓烈的并且他厌恶至极的沙拉酱与炸鸡的味道,然后他听见有人在自家沙发的位置用含糊轻快的加利福尼亚口音对自己打了个招呼。接下来的空气凝固了;他捏着钥匙愣了半秒钟,后退一步抬头望向门牌号,这的确是他的公寓,没错,于是他理直气壮地迈进去,钥匙扔在柜子上,言简意赅地下了命令。

  “出去。”他说。

  他的命令却没什么威慑性。穿着黑色T恤衫几乎陷进沙发里面的美国小子翻了个白眼,大大咧咧地嚷嚷起来,以表现他的不满与习以为常。

  “得了吧,亚瑟,你又这样,我又没对你的房子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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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0

  神永在钥匙转动的一瞬间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踏进门厅,反手锁了门,绕过转角,与他一别四年的田崎坐在他的沙发上穿着他的衣服自得其乐,沙发下面血泊之中躺着一具女人的尸体,浑身伤口无数,妆花得一塌糊涂,以至于神永多耗费了几秒才辨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女友,最近那个。始作俑者用他的咖啡机给自己磨的咖啡一口未动,还冒着热气,影碟机里放着他的存货,他不看屏幕只听声音都知道是杀出个黎明,之前他们常看,就一同坐在那张沙发上。

  他们在那张沙发上什么事都干过。在不同的时间节点里重复的田崎,他最喜欢十几岁坐在他身边垂着眉眼初次摆弄新枪的那一个。田崎走之后他只换了沙发套,那点残留的气息就被崭新的洗涤剂的气味代替,现在又如他所愿重回起点。田崎直到看完电视屏幕中萨尔玛那段艳舞才抬眼看他,他上挑的眼尾神永在梦里都不知道描过多少次,他就这么看着他,一动不动,神色淡薄,眼睛倒一如既往,看着就惊心动魄。田崎用他的咖啡杯,加一块方糖,冷淡地开了腔:欢迎回来。他停顿片刻,还有心情向他解释:“我没想到你的情人那么难缠。衣服被染得没法穿,我就烧了,换了你的。你应该不会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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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找一位合租室友。仅限男性。
  要求:
  极其(extremely)整洁与安静。
  本人无烟酒等任何不良嗜好,希望你也如此。”

  阿尔弗雷德终于把他找了半个小时的最后一只袜子塞进了他看起来已经不堪重负的行李箱里。他啪地一声按上搭扣,抬起脸挺起胸膛大声嚷嚷宣告自己的伟大胜利,接着拿起旁边的可乐杯,用一种扭曲的姿势凑过脸看他一本正经的表哥正在撰写的合租广告。亚瑟·柯克兰懒得理他,只在他挡住自己的视线的时候发出了恰如其分的抗议(“请把你那张好像两天没洗一样油腻的脸从我眼前挪开,不胜感激”),同时敲下联系邮箱的最后一个字母,点击确认发送。

  他的表弟没有动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这让以为自己会听到诸如“谁说我没洗脸?!”“我洗脸了,用的还是你的洗面奶”“嘿亚蒂,笑一下,你现在看起来像四十七岁”“得了,亚蒂,请不要再公开宣传你的性取向了”这样乱七八糟的反驳的亚瑟充分感受到了计划落空的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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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日前东京都丰岛区立教大学附近发生的凶杀案有了最新进展。被害者的身份已经确认:即为一个星期前失踪的28岁男性,川口——”

  听见钥匙插进锁孔里的声音的时候神永关了电视,右手仍然在摆弄他燃气耗尽的打火机。室内没开灯,窗帘拉着,光源稀缺,声源稀缺,咔哒咔哒的声音也就格外响亮。他瞥了眼床头柜上的闹钟,被微弱的蓝光映照着的液晶屏上显示着凌晨两点。他没说话,和他同居的恋人在门厅换了鞋,没等探过头,倒是先开腔了,用的肯定语气:“还没睡。”

  “没睡。”神永说。他注视着田崎挂了外套,一边扯松领带一边向他走过来,主动低头给了他一个带着烟草的苦涩味道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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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特里克就坐在那。斯科特向着他走过去,军靴厚重,踩着植物鲜少的在短暂夏日里也不曾开化的白土也没发出声音,于是直到他走到他背后他才有所察觉地挺直了脊背。荒原上的夜晚来得早去得也早,篝火烧灼着水分蒸发的干草,偶尔升腾起来的时候就如同顺着极光看到了微不可闻的白夜,炸裂的火星划开了设得兰的阴沉天幕。

  他看了他一眼,向旁边挪了一些,给他让出来一个篝火旁的位置,接着紧了紧自己裹着的斗篷。爱尔兰仍然不太适应这样被凛冽的空气笼罩着的夜晚。前几天有大风,奔腾着呼啸着如同要把他吹下悬崖栽进峡湾,现在风停歇下来,他藏在兜帽里按着匕首的手指关节仍旧发白,浮着死气沉沉的淡青色,与他本人一样沉默。他本来也不这么沉默。他刚来到这边的时候还会开玩笑,与他来了一个急促的但又无比真实可靠的久别重逢的拥抱,尽管长时间的压抑与灾难在他眼睛下方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可他的笑容还像试图赶走阴影的挣扎着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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