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up主RPS,只建议什么都能接受的人看
中午吃饭,孙傲扒拉开外卖袋,问我今天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要时光机。孙傲说说正经的呢高哥,我说很正经啊,我想要时光机。然后我才回过味来——真不是故意抬杠,我刚才坐在饭桌旁,干的事在普遍意义上叫发呆,飘进耳朵里的只有这么一句“你要什么”。孩子们问西比尔要什么,西比尔说她要死。至于我呢完全是下意识回答,没经过脑子。我说今天可我先挑了?你都没说有什么我哪知道要啥啊?我探过去在那堆盒饭里装模作样挑了一会,随手捡了一盒,说我就要这个,别跟我抢哈,孙傲说谁跟你抢,瞧你这点出息。
我就这点出息。吃什么对我来说区别不大,老板总点这家,每种都吃过两回,谈不上喜不喜欢的,难吃也难吃不到哪去。掰了双筷子,又掰断了,十双里能掰断八双,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怎么能有人这么点背。这时候有人下楼来了,显得早早就坐这的我特别好吃懒做,消极怠工,不热爱工作。一抬头看着胖迪,说吃着呢斯哥?我很多时候是真不知道怎么接这家伙的话,比如现在只想回一句“那不然呢”——我赶紧扒拉口饭,囫囵和一起吞了,说嗯。
胖迪说我下来的时候咋没看着马哥呢?
孙傲说上午吧,接个电话不就出去了,说中午不在公司吃。
胖迪说哦——一个哦说得那叫一个百转千回山路十八弯。我感觉得到他在看我,当没发现,一个劲埋头苦吃,这很合理,毕竟我后脑勺上没长眼睛。胖迪在我旁边坐下来,这时候我在琢磨麻婆豆腐怎么能做成甜口,倒反天罡。以前跟老板工作需要去过次沈阳,我们几个随便找了家店吃麻辣烫,也是甜口,不难吃,但很难评。老板坐我对面,抬头看着我笑,说小斯是不是吃不惯?我说也还行,就是怎么不改名甜麻烫呢,这麻还是芝麻酱的麻,省得有心理落差。老板笑得前仰后合,说下次带你回大连——那时候我们还谈着,他这个回字说得轻飘与理直气壮兼具——去大湾市场那家吃。我说怎么,那家够劲?他隔着层雾看我,眼睛亮晶晶的,老生常谈了,像小狗。他说没啊,就想带你去。
我真想要时光机。虽说给我也够浪费,或者我现在就想出一个方法,让我和老板一谈恋爱,世界就毁灭,这样我就能同样理直气壮地穿越回和老板谈之前,或者再之前,压根别投简历,或者再之前,起早贪黑去图书馆考个研,都是拯救世界。但我没这个理由。纯粹就是太尴尬了,下辈子再也不敢了。
人的大脑很奇怪,就像分手可以预见,分手后的下场可以预见,但在谈的时候就从没想过,好像我们真能纠缠到七老八十——这句话一说出来就会坍缩成庞大干瘪的笑话,干我们这行最忌讳的那种,如果不归结于短视的劣根性,那就只能归结于我被烧坏了脑子。刚分的时候我特别后悔,毕竟在上海,别的公司,和老板搞办公室恋情掰了也无所谓,楼层那么高,一周不一定能见到一回,加上现在都程式化模块化管理,组织结构层层递进,老板也大概率没有多余的心思惦记给前男友穿小鞋(不是说老板就会给我穿小鞋的意思);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温暖的家庭式多频道网络自媒体公司,精神层面如此,物理层面也如此——这代表我们不光工作时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外加要在镜头前扮演嘻嘻哈哈毫无隔阂的好兄弟,连私人时间都被同一片屋檐笼罩——挺恐怖的,这片屋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我觉得再不搬出去有朝一日这别墅的地板得被我脚趾头抠烂。我跟老板说了,老板当天挺累的,顶着眼下两块乌青还有工夫听我不聊工作,老板真是个好人。他还是看着我,用他那双疲倦、潮湿、黑沉沉的眼睛,手里打火机咔哒咔哒响。他说至于吗高斯?
我说挺至于的。
他说随便你,别耽误工作就行。
我说我知道。
我找了个中介,飞快地看了房,飞快地把合同签了,又花一个晚上收拾自己东西。收拾到一半,孙傲做贼似的挤进来,反手关了门,说咋的,高子你真要走啊?不要哥几个了?
我说你怎么说得这么夸张,我就是自己出去住,说得好像我欠钱跑路似的。
他说那为啥出去住?
我说需要个人空间。
他一看就不信,那没办法,我自己也不信。他又压低声音:你和马哥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说没什么——是的,什么都没有——说了等于没说,废话。我说闹了点矛盾,总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觉得尴尬,也影响工作,不如先搬出去,过了这一阵就没事了。他嘴张开又闭上,然后说高子你说实话,你俩是不是在闹别扭?
我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孙傲的潜台词我知道,我这办公室恋爱谈得人尽皆知也算是本事。这公司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会装傻,我不会。在镜头前装聪明比装傻累多了,就这我还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我真是最傻的那个。我说对啊,谈了,分了。
孙傲不说话了。我抬头看他,他嘴巴张着,眼睛瞪溜圆,拍下来可以拿去做视频封面。可能心里有猜测没有被我证实那么有冲击性,也可能是被我的恬不知耻震惊,他半天没说话。我说你懂吧?好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我这不太想死,先从假装自己死了一半开始。孙傲还在发愣,我这俏皮话掉地上了,怪难受的。等我把行李箱扣上,他憋出一句不是。我忍不住乐了:什么不是啊,你不早该心里有数吗?
他问:为啥啊?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为啥、想得到的又是哪个答案。我去揽他肩膀,说这样吧,实践出真知,想知道呢,你也去和老板谈个恋爱,亲身体会一下。他说妈呀,打了个寒噤,把我的手和他脑子里的某些念头一起甩下去了。
关于此事我为数不多的快乐就是意识到老板和我一样尴尬。我搬走那天他有个甲方要见,好凑巧,毕竟甲方是我们爹,优先级排最高,被这种理所当然蒙蔽,我揣摩不清楚他是否有刻意避开的想法。但他要出门了,看到我在客厅捞嘟比试图塞进航空箱,神色自若地过来搭了把手。他说也不知道嘟比会不会寂寞,一想到以后不会被它挠了还有点舍不得——我很想针锋相对地刺一句“是舍不得我?”——我说大不了以后你带六一过来陪它玩,我地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笑起来,说哪有工夫啊,我一天天这么忙。我见缝插针,狗腿一下:是是是,马总日理万机。他又说等会让海皇和小傲帮你,我得走了——顿了一下,补充的内容就很刻意了:他说给你放半天假,下午就别出去买你那桌游了,在公司等我,有点活让你处理。他明明可以发微信安排。我看着他乱翘的头发,想起之前哪次直播,我应该像当时一样,把“聊工作”这张卡牌贴他脑门上,说拿下来吧马哥,你输了。这类乱七八糟的想象让我禁不住微笑起来。我说好。
我抱着嘟比,海皇帮我把行李箱搬进后备箱。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常回家看看,太亲切了,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客套。我也说好。
等到脚踩在陌生的地板上,我好像终于呼吸顺畅了一些。我把嘟比放出来,它对新环境很是警惕,绕着我的裤脚粘了三圈,才小心翼翼地到处嗅嗅扩展领地。这时候我没那么后悔了。后悔被某种后知后觉的、迟钝地充盈起来的茫然取代,我开始困惑于我们当初到底为什么要谈恋爱,也困惑于我们究竟做过什么像情侣一样的事,由此可见,人的劣根性除了短视,还有健忘。我翻来覆去地想,觉得我和老板之间谈不上什么深情厚意。像其他人不是他老同学就是老朋友,只有我半路出家,看到招聘启事,不知天高地厚地过来碰运气,碰了四年,一千四百多天,说短不短,说长也没那么长,一整个大学耗费的时间而已。我生长在内陆,大学毕业才第一次见到海,见到好气派的大船,这时候突然蹦下来个船员把我拽上去,可能我的运气就用在这了。
老板总说我们是家人。他说这话时我看得出,有表演也有真心,他透过我们望向一个乌托邦,只是我得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老板。我得心里有数。现在我们的关系变得纯粹了,不知该不该庆祝。
中午我打算还是回公司蹭饭。困扰我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我干脆就归结于我俩卖腐卖得太过,不知天地为何物,卖习惯了也就产生了相爱的错觉。我没在埋怨他,也不是他逼我,他又没把卖腐这条写合同里,我又不是没赚到。他说小斯我想亲亲你,我还是说好。他说一我不会说二,他指东我不会向西。
等我再站到老板办公室里,我就不想要时光机了。我说我要辞职。
“老板和我一样尴尬”这件事本身是短暂而苦痛的快乐。他这人不努力活跃气氛做搞笑男的时候皮囊下的神经质就会冒头,昨天对我亲切自然好似yesterday once more,今天把我当空气只回答工作问题上的yes or no,明天就要对我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让我自己琢磨是不是该避嫌。我俩在镜头前的远近亲疏变化一点都会被眼尖的观众发现端倪,所以这种揣测任务对我来说和竞赛试卷差不多。我当初怎么就没好好学习?
他本来盯着电脑等我汇报,听到我说这句,眼睛从屏幕上抬起来,直勾勾地看我。天知道他眼睛怎么那么黑。他说你再说一遍?我说我要辞职。他说哦,那你写个辞职报告交上来。我说行,有模板吗?
他笑出声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玩打火机,在咔哒咔哒的声音里近乎温柔地喊他给我起的昵称,他说小斯,你在威胁我吗,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放你走。
哇,听起来好像霸道总裁!我给他鼓掌,他说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表情扭曲了一瞬。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台湾偶像剧的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因为我们是温暖的家庭式多频道网络自媒体公司,早年是家庭作坊,规矩不完善,近年又补签了竞业协议,我脸是公司的,声音是公司的,我的账号被他手把手扶持起来,台前站着我,也只能是我,如今四百七十多万粉,平地起高楼,没人有勇气和精力重头再来一次。我要和他剥离开,恰如剥肤锥髓,不难想象会是副怎样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光景。这想象盖过了苦痛。这想象将波澜壮阔的高浓度快乐砸向我,没给我砸一跟头。原来他也如此短视。原来他当时也没多想。
他说所以你是想要什么?
我思索了一下,说我想要钱。给我涨工资吧马哥,再给我在上海买套房。
他说滚蛋,拍摄完了吗,视频剪了吗,一天天活没看你干完多少就想着涨工资,涨个屁工资,还他妈买房,你掉钱眼儿里了吧,滚滚滚。他骂骂咧咧完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看我站着不动,站起来捏着烟盒就要往门外走,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抽。我说你是不是回避型,现在你又没在直播,你办公室就咱们俩人,想抽烟就抽,怕个什么。他手搭在门把手上,回过身看我,说高斯,你是不是精神病?
那也不是没可能。
几天后拍我的视频。我们架好机位,老板坐我旁边,一如既往和我挨得很近,心不在焉地摆弄他的头套。他好像意识到我在看他,抬头问我干啥?我说没干啥。然后我想起上次和我妈通电话,没来得及切换语言系统,忘记说家乡话,我妈说你人在上海,说普通话咋个一股子东北味嘛,我说在公司待久了就这样喽。公司。一纸合同,一条绳索,或是别的什么。我无端想结婚证也是一纸合同,不那么严谨的版本,没忍住又笑了,好似绳索没套在我的脖子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