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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ast摄食习性考

  你们中国人不是对吃很讲究吗?

  刻板印象是大忌啦尼基季奇。你看我们迦勒底食堂的常驻员工,一个中国人都没有嘛。我上次想去后厨炒饭,卫宫先生把我带过去的章鱼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次,非要盘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是海钓的产物,他偏不信——是说我看起来真的没有钓鱼的才能吗?他又问我是哪里钓的,我说最近御主忙着在邪马台farm,我自己不好到处乱跑,当然是在模拟控制室钓的。他说这尺寸根本就是巨乌贼了吧?在模拟控制室那不是更可疑了?嘛,但他最后也做出了让步,可真是个好人。

  我觉得会发生这种事全怪你自己。就是因为你这种说话方式才会被人觉得可疑。话说回来,你不就是很讲究吗?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做炒饭连盐都不放。换成随便哪个基辅人,像你这样,早在林子里被饿死了,所以说你才做不成勇士。

  我口味比较清淡嘛。说到底只是我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我很擅长剥兔子皮。就这样,再这样,把刀从这里捅进去,能剥得非常完整。来不及生火的时候就直接吃,但动作太慢会冻得硬邦邦。我还吃过龙肉,很硬,烤过会变得更硬,又没味道,和嚼木头没两样。人不吃东西连血都会冻僵,基辅人可从来都不挑食。

  我这不是挑食,是修炼的需要。尼基季奇,我们当时要面对的不是龙,而是另外一种概念上的东西,仅靠拳脚是不会奏效的。

  狐狸和龙不都是野兽吗?用你的武器啊。你不是说随便什么东西敲碎头盖骨都会死?

  哈哈哈。毕竟是ego都还不存在的年代……字面意思。 无形的东西连你也会觉得棘手吧?知识、法则、道理、现实……之类的。

  你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说真的,你说话就不能更直接一点吗?

  真是不好意思。

  受不了你。完全没在反省吧?

  我很真诚地在反省了。总而言之,虽然我是个军师,也没办法给你更……惊世骇俗?的意见。

  嗯……好吧。我觉得娅斯卡娅就是和人类学坏了。(你不也是人类吗,尼基季奇?)我捡到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还是个皱巴巴光秃秃的丑小孩,全身青紫,不会哭也不会呼吸。我生了火,把她抱到火堆旁,她爬过去吃了口火,接着就大哭起来,吓跑了周围的山雀。我从没听过那样的哭声,像屠场里活着的死了的动物一起哀嚎似的。我掰开她的嘴巴,想看她有没有被烫伤,但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那时候她就不挑食。运气好的时候能猎到龙、野兔和驼鹿,运气不好的时候只有虫子和雪。所以她才长得这么健康,要是能到天上,太阳都吃得下。

  她是兔子,又不是天狗,吃不掉的吧?虽说兔子做这些也够惊人的了。

  天……狗?那是什么?

  不用在意,随口说的。

  这不是让人更在意了吗?算了。娅斯卡娅不再是那个小小的婴儿就变得很难懂,不过努力一下还是做得到的。

  这种事,你请她吃个芭菲不就好了?

  啊?

  哼哼。想不到吧!我可是很懂潮流的。

  不知道你在得意个什么劲。所以芭菲又是个什么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用长玻璃杯盛着的冰激凌、布丁、奶油的混合物,造型通常很漂亮,也就很受年轻人的欢迎。是能营造气氛的一款甜点。

  ……娅斯卡娅会喜欢这个?

  她没有理由不喜欢吧?这种沾满了商业气息、溢价令人咋舌的食物。要我说的话,巧克力她也会很喜欢,毕竟商业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食物本身,不是食物,而是手段与象征。当然,这不太像是野兽(BEAST)的喜好了,但高扬斯卡娅的本质不是人造物吗?抓紧时间吧尼基季奇,宇宙可是广袤而静寂的,到那时她肯定吃不到芭菲。

  我知道了。好!就这么做吧!

  不愧是尼基季奇,真是行动力超群!

  你这么一说我就又觉得要被你骗了。叫芭菲的那种东西,你吃过吗?

  我吃过哦,但不怎么喜欢。我喜欢口味清淡的东西嘛。嗯?为什么……想想看,要是没什么味道的食物里被下了毒,一下子就能察觉吧?

  

  尼基季奇离开一个小时后,太公望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忘了请她把遥控器递给自己。他现在行动受限,毕竟稍有不慎内脏就会从腹部被撕开的裂口里滑出来,噼里啪啦掉一地。早些时候,从公司事务中抽身的高扬斯卡娅女士还没等进食,就被藤丸一个电话叫去邪马台,临走时笑容极为可人,看了教人恍惚。不需要加班的太公望留在原位——近来storm border的魔力运行不太稳定,藤丸在食堂贴了横幅呼吁各位节约开支、能省则省——他前一阵在模拟控制室海钓就遭遇停电事故,差点漂流至星之内海,因此感同身受,响应号召,最好不要浪费魔力,于是连看三小时动物世界打发时间,结果不妙,一闭眼脑子里都是角马群在狂奔。

  眼看这么多年的积累无穷无尽,他总忍不住想要叹气。置身于非洲大草原的虫鸣之中,他将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外套拽过来盖住脸,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门锁的响动。高扬斯卡娅已经有阵子没换过香水,还算熟悉的气息在一瞬间得以盖过血腥味。她走过来,掀开他的外套,涂粉的尖利指甲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眼睑:“睡着了?”

  “还没有,”太公望好声好气地回答,“这么快?我还以为你加班结束,会去找暗的那个,再开上几小时的会。”

  “哎呀,这不是担心你会被找麻烦吗?”她甜蜜地微笑着,“回来的时候我还接到了尼基季奇的邀请——真难以置信,她就堵在门口哦?总之,接下来我会重新安排我的日程,以便去和她吃芭菲——是你的主意吧?”

  “以尼基季奇的行动力,就算我不提议,她也会迟早有一天破门而入的。况且吃什么对你来说也无所谓吧?你不喜欢芭菲吗?”

  “我可以从今天开始讨厌哦。”

  “我是你的话,可不会拒绝这种甜腻又无用的东西。”

  “这评价可真是失礼。你在外面不会这么说吧?”

  太公望无声地笑起来。他很体贴地略支起身,让高扬斯卡娅坐下来,接着放松而自然地枕在她的大腿上。高扬斯卡娅的手指拨开他的伤口,稍微凝结起来的死组织块脱落,鲜血又开始向外流。她从来不吃内脏,理由是吃相会很狼狈;会有人在电影院吃爆米花也弄得满手都是吗?区别只是他不会去裹得满身奶油或是糖霜。她的指甲剖开他的腹腔,像嘶啦一声拆开膨化食品的包装袋,实际意义不提,倒是很有仪式感。高扬斯卡娅是位很注重仪式感的女性,这就和那只美丽的兽截然不同了:适当的装腔作势也是她独特的可爱之处。太公望漫无目的地这么想着,直到那只手抵在他的喉咙上,稍微用力刺下去就渗出血珠。

  她意味不明地说:“可惜了。”

  “什么?没有配餐吗。要为你准备红酒吗?”

  她不置可否地掰掉他的尾指,送入口中,咔嚓咔嚓地咀嚼。真是坚硬健康的牙齿。她的手指按在他的眼睑上,他温顺地闭上眼:眼球相对柔韧而有弹性,像剥了壳的水煮蛋,按压时眼前出现的橙黄色光圈仿若太阳的再制品。高扬斯卡娅曾经向他描述过他眼睛的口感:汁水充盈,富有嚼劲,但没什么味道,蘸上血一起吃掉为妙。但赏味期太短,放上一两个小时就会变得不新鲜,届时再吃口感就像牛皮糖,是块折磨牙齿的死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自那以后她都会留到最后再取下吃掉。太公望几千年没碰过荤腥,更遑论眼睛,听了只是想:鱼眼也是这样吗?

  高扬斯卡娅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在可惜你不是一只狗。你要是只狗,我就邀请你加入NFF,为你办好保险,提供最合适的薪金、福利待遇和住房补贴,每年还附加三天年假。怎么样?有没有动心?”

  “……你劝诱的口吻也太像猎头了吧,高扬斯卡娅?”

  “动心了吗?”

  “姑且是有一点吧。可惜我不是狗嘛。”

  听起来就像真心实意地对此感到遗憾似的。高扬斯卡娅将他一双手卸下来,并在一起,还保留着的手指自然合拢,类似一株佛手柑。太公望没有睁开眼睛,只听见她很是斯文的咀嚼声充斥在耳边,甚至开始犯困。他听到沉静的旁白:一些动物看待死亡的方式,也许与人类截然不同——这集我看过了,他想,赤狐吃掉了已经死去多时的幼崽。但动物看待进食的方式倒是大同小异:吃饭乃人生头等大事。

  高扬斯卡娅突然又将手探进他的腹腔,冰得他一激灵。她的手指抚过脾胃、肝脏和肠子,湿润且真切,更像是凉风,拂在脸上细密地发痒。就算是在迦勒底太公望也是体脂率偏低的那类:再复豁开的创口间,金黄色的脂肪蛰伏起来,肖似流动的光线。他低下头,想看看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肋骨与心脏,但眼前模糊不清,能看到的只有混杂的色块:不知是错觉,还是心脏接触到空调交换的冷空气,收缩得更为有力,这才隐隐约约地发痛。她的嘴唇凑近他的脸侧,头发擦着他的鼻尖,是个很暧昧的亲吻的姿势。她湿滑粗糙的舌尖扫过他的耳朵,犬齿撕掉他薄薄的耳垂。咀嚼声更清晰地包裹着他:仿佛一类白噪音。

  

  美丽的兽已经抛却了身为宫妃的仪态。她埋首于尸山血河之中,并不在意自己现在的行径多诡异或是狼狈。但她也不肯抛却自己的皮囊:如果只是狐狸在捕猎,那这副景象天经地义,符合自然之理;可她披着倾国的皮相,做尽同族相残之事,再传递下去的也只有群体的记忆遗产。再过上一千年、两千年,人类繁衍后代,后代抚育子孙,妖兽从地表销声匿迹,那点隐秘的恐惧仍然在流淌、在捕猎、在蒸腾,躲在动物后、躲在美人图间、躲在精怪故事中,死于她来说,会变成虚假的供物——她与记忆一起生生不息……

  我们要面对的是名为概念的东西,他想。

  他像是被捆住了手脚,一动也不能动。他知道自己在做梦——英灵是不会做梦的,但这也并非发生过的碎片。他思索片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或许是过去的自己的梦。

  美丽的兽餍足了,丢掉手中的残肢,向他走来。她明艳的面庞因血污糟得不成样子,但仅是一双狐狸眼就足够摄人心魄。她就是这样的兽,他麻木地想着:保留着纯粹的自我,品味又很坏,还在骄傲地重蹈不为人世所留的存在方式。她就是这样的兽。

  她撩起他的鬓发,别到他耳后。美丽的兽嬉笑道:“吃掉我吧,吕尚。别怕,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你现在不是在做梦吗?”

  当然可以吃。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兽的手指分开他的牙齿,他只是轻轻一咬,血就喷溅出来,气味又腥又膻,惹得他不住呛咳。陌生的感觉黏在他的唇齿间,他咀嚼几下,弯下身干呕,自然什么也吐不出。他全身战栗,心跳如擂鼓,半是恶心、半是焦渴,或是始终压抑着的兴奋。他还没来得及亲身体会到眼球的口感,兽的画皮就滑入他的胃袋,留下光洁的骨架,漆黑的眼窝仍旧凝视着他。

  他折下两枝木槿,插在眼窝之中。现在她是尊美丽的花瓶了。

  

  太公望好像能听到皮肉生长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高扬斯卡娅向他走来,同时还在用卷发棒打理头发,十足注重效率。赖在淑女房间的沙发上怎么看都不符合礼仪,虽然看样子他已经在这里赖了一晚上。他懒散地直起身,打着哈欠,接过她大发慈悲递过来的一杯水,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发呆。

  “怎么这副表情,”高扬斯卡娅说,“你不是随时都能拒绝?”

  “是啊。”他说,“说明我现在还是自愿的。”

  不仅是自愿。成为高扬斯卡娅的食物反而会令他安心。因为高扬斯卡娅是没有过去的兽:他不必担心她的过去会膨胀到吞噬他。他非常中意这一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