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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是火焰

  姜望在医院从春躺到秋,其间全身的血几乎都换过一遍。那些来处各异的血液在他身体里重新交融,由四摄氏度回温到三十七度,冲洗得破损的脏器仿佛更换过,干净、鲜活而崭新。得益于平日的好人缘,他从ICU出来之后,来探病的人便络绎不绝地造访这间狭窄的单人病房,床头柜上堆满了鲜花、水果、保健品,能吃到嘴的没几样,到头来算进了中转站,换了批人拎回去。和他关系比较好的同事来看他,对着床头柜啧啧称奇:不便宜吧?又翻了一下:好家伙,咱们搞经侦的哪有过这种待遇。姜望身上的管子还没全撤,几条刀口缝得像蜿蜒的蜈蚣,不分白天黑夜都一阵一阵地疼,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搞经侦的也没几个沦落到我这样的吧?算是“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的委婉变体。

  但探望的人多,却没什么照顾伤患的人选。姜家人丁稀薄,到他这辈就剩一个家住几千公里外的堂叔,早年还有过案底,很久不联系。母亲在他小学时去世,父亲在两年前死于胃癌,他又没成家,最后也是局里同意,请了个护工来。他在警校有个同门师兄前不久伤退,耐不住寂寞,倒是来得很勤,给他带自己母亲熬了六七个小时的排骨小白菜豆腐汤,他刚喝一口,被护工制止了,说嘌呤高,脂肪多,没什么营养,不适合病人喝;最后又全进了师兄的肚子。师兄说:你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他顿了一下,姜望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你和苏妲……当真没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有。姜望矢口否认,笑吟吟地:您想哪去了,怎么可能呢。

  师兄盯着他的脸,没从他的表情里找到端倪,还想说点什么,被他打岔:师兄帮我看看,就挂着的那件外套,兜里有没有钥匙。他师兄站起来,去摸了下兜,还真有:你要钥匙做什么,有啥东西我帮你拿?姜望说:您有所不知——我前几年去献过血,还有本献血证,师兄您找出来备着,到时候报销,能给我们单位省400cc的钱。师兄弹他脑门:你小子还惦记这个?是不是拿我寻开心?话题就这么转开。但他临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欲言又止;姜望静静等着。师兄说过一阵,上头估计要派人来调查,你什么都没做,就别急,想也是例行公事。姜望说:师兄放心,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心里有数。师兄瞪他:就是因为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才不知道你到底会做出什么事!姜望弯了弯眼睛,露出个无懈可击的天真表情。他重复道:我心里有数。慢走啊师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熟练掌握三项技能:装傻、装病(一半不是装的)、装睡。碍于苏妲的样貌、身份、所作所为都颇具话题性,适合以冷血女魔头的形象写入地摊读物留存到十年后也不过时,而他们两个的不清不楚在熟人间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健谈如他,也疲于应对纷至沓来的关心。面对同事好友,精力不济的虚弱样子足够让人自讨没趣;面对调查组,则是不知道、不清楚、茫然而礼貌的微笑:他对于整件事甚至不比对方洞悉更多,因而心安理得。谈话所透露的碎片被他拼凑起来,辅以想象中她的动作与神态,能还原供词的原貌:她自称与他交情匪浅,此前某司法局局长受贿案本来会牵扯到殷氏,靠他职务之便得以摆平;这次事情太大,他不愿意插手,还出言威胁,她本就精神不太稳定,被这么一刺激,冲动之下动了手。——你知道诽谤公职人员是什么后果吗?——不信你们就自己去问姜先生啊。病床被抬高三十度,姜望倚在靠垫上,保持着困惑的微笑:还有这种事吗?我也是刚听说。

  这类无凭无据的指控很快就不了了之。苏妲的名字仿若火星,在他周围短暂地闪烁,随即销声匿迹。他连续几个月再没听见过有关她的消息,也并不在意,窝在温度适宜的空调房里避过酷暑,偶尔被允准用上镇痛泵,每天不分优劣看部电影,过得也还算惬意。后来人能下床,医生检查过,夸他身体素质好,伤口长势喜人,按这个势头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出院,就是肯定要留疤,还好没划到脸破相。他和医生客套:哪里哪里,都是多亏了您和各位医护人员的努力,否则还什么留不留疤,我照片都要挂墙上了。再后来他基本恢复自理能力,辞了护工,夜里洗漱时脱掉上衣,透过镜子端详布满胸口腰侧长短不一的疤痕,长出了粉红色的嫩肉,摸上去有些痒又有些痛。他微妙地觉得自己已经死去,现在触碰到的不过是一尊有影子的幽灵。

  同事再来看他,不太凑巧,九月也能遇上急雨。雨打在窗台上,反溅进窗缝,有股硫磺与尘土结合的气味。他们坐在窗户旁剥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同事说国家调整待遇,每月能多发二百多块补贴。最近忙得厉害,你到底什么时候出院?你之前带出来的那个后辈,姓高的那个,人听话还机灵,主意挺正,学得也快,你再不回去就没位置了。什么,那是你远房表弟?我怎么没听你说过?翻族谱翻出来的?操,你又骗我。姜望吃了瓣橘子,有点酸,就放下了:没位置正好,我提前退休。同事嘲笑他:才多大就想着退休,给你美得。……你这看的什么电影啊,暂停一下,我瞅着瘆得慌,怎么品味就不带变的。他按了下暂停,问同事:最近都在忙什么?同事努努嘴:那两家赌场的资金链查清楚了,带出点泥,忙着收尾。他心想:是吗,案子要结束了。他又剥了瓣橘子,没吃,说:眼见他楼塌了。

  同事说:不知道你关注没,判决都下来了。他投过意味深长的一瞥,说苏妲判了死刑,之前刑侦大队的兄弟们在她指认的地方挖出了殷辛的一截膝盖骨。你要不要去见见她?

  姜望把橘子放进嘴里:算了吧。

  

  他和苏妲的不清不楚严格来讲要追溯到学生时期——是无聊乏味,没什么可讲,搜刮出所有交集,就得从学生时期开始的意思。姜望小时候被寄宿在乡下,不爱和人打交道,和动物倒是亲近,与村里各家养的猫猫狗狗打成一片,连鹅见到他都不会啄。他说话太少,被父母以为是语言发育迟缓,后来发现他只是不和人说话,倒是经常对着小动物自言自语;这次换成了担忧他自闭。他回城市里上小学,一开始表现得很不适应,直到母亲意外去世,犹如跨过分水岭:莫名其妙开了窍,性格开朗起来,社交能力突飞猛进,什么话题都能插两句嘴,有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倾向。高中时正巧遇上减负,本来签了自愿到校上晚自习的条子,不知道被谁捅到教育局抓了典型,这下晚自习是上不成了,有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代悠闲时间。

  他头脑好,性格跳脱,自然是不会把精力全投入到学业上,放了学就转战两大爱好,一是B级电影,二是钓鱼。去的次数太多,学校附近音像店老板都和他熟识,看他进门头都不抬,指一下最近到货的柜子。他在音像店里见到苏妲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盘《肮脏哈里》,正在结账,等老板那根下水不畅的圆珠笔记好片名和自己的名字。苏妲不是一个人——她从来都不会一个人出现,这次也一样,正亲热地挽着一个高个子的手臂,看样子是高三生;每次陪她出现的都是不同的面孔。她是走在人群中会天生吸引视线的那类人,自然恶名与流言齐飞,本人看起来却像是毫不在意,甚至有几分自得。她一双狐狸眼从他手里的影碟流转过来,再望向他,笑了一下。姜望也回以友好的笑容;他只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只怎样的生物:她靠折磨与操控来汲取维持生命所必要的养料,正如他也总在虚拟的残酷场面中奢求某种答案一般。日后他们在某家私人影院里看《杀人狂时代》,隔音很差,音效的间隙总有可疑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他们始终隔着三十厘米远。

  他经常去钓鱼的那条河处在住所与学校的必经之路间,被几个退休钓友占着,有时候几小时篓满筐满,有时候一天也没什么收获。他没用几天就和老年人们全部混熟,或许是因为爱垂钓的学生屈指可数,甚至得了个在放学前有人帮忙打窝的优待。他总是撞见苏妲从堤岸上走过去,伴随着轻巧的、浮在空气里似的细语声和笑声,从未和对方打过招呼。唯一的意外发生在某个周六,他独自一人,在烈日下撑了把伞,身旁的鱼桶里只有一条硕果仅存——苏妲在他身边坐下来,并不介怀自己的短裙沾上青草屑与泥土。姜望侧过脸问她,你一个人?她简短又有些气恼地说:我被放鸽子了。姜望想收敛脸上的笑容,但笑脸迎人的后果是种惯性。她的手指涂着鲜丽的红色指甲油,探进鱼桶中,捏起那条小巧的鳑鲏,兴许水温太高,它奄奄一息,在她手心也不挣扎。这次他们距离太近,他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像是白桃香。她说话时的吐息打在他耳廓:你为什么喜欢钓鱼?他说:我还以为爱好是没有理由的。

  苏妲修剪得很是整齐圆润的指甲抵在鳑鲏的鳃部,用了些力气按下去。但过了片刻,她又失去兴趣,将鱼放回桶中,这次它只是静静地漂浮,尾巴间或甩一下,激起小小的水花。姜望看着浮漂:它被鱼钩刺穿,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苏妲漫不经心地附和:是吗。她什么时候走的姜望也不清楚,也许是在他走神的时候;等他收拾渔具时才想起来,恐怕她已经离开很久了。

  他们再次见面是在毕业多年以后——也很久了。高中同学聚会,特意拉了个微信群,他说好要去,工作忙昏头记错时间,等赶到饭店门口,人早就散了,只有个令他意外的人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视线,向他招手。她的头发染成粉色,黄种人难以驾驭的夸张颜色,放到她身上却恰到好处。她仍旧拥有尖锐夺目的美丽,隐隐约约地预示着一些颠覆性的东西。姜望没问她为什么在等自己,而是说抱歉,问她是不是等很久了?她因为他的明知故问笑出声,说话的腔调都是控制过的绵软。她说当然,人都走光了,只有我在等你。她说好久不见,我听说你去了经侦局……你不是说要去做痕迹侦查方面的工作?——哎呀,我想是想,但我也管不了上面怎么分配嘛。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他又邀请苏妲去旁边的咖啡馆坐坐,被婉言拒绝。苏妲从包里掏出一份请柬,红色卡纸映衬着金色的压印花纹,什么用途一看便知。她说:我未婚夫很快要来接我。姜望扫了眼新郎的名字,姓殷,他不算陌生,家里做房地产的,总有些见不得光的原始积累,也是他们盯着的常客。他将请柬收了,说届时一定去;等时间到了,又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苏妲上门找他的时候也下了雨。他甚至不意外她能找到自己住处,就像她能做出任何神通广大又不可思议的事。她被雨淋了个透湿,鬓发贴在脸侧,披肩还在向下滴水,脸上的妆倒是一点都没花,极为配合地参与她楚楚可怜的独角戏。他请她在沙发上坐下,去给她泡茶,说你先生失踪的事我早有耳闻,觉得很遗憾,可这件事找我也没什么用。我可以和刑警队那边的朋友打听一下最新进展,但相信他们肯定是在抓紧时间全力办案,你先别急。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看姜望不作声,她主动开口:你们查到的那两家地下赌场——姜望笑眯眯地等她说完:这些我无可奉告。

  求你帮帮我。我只有你了。她这么说着,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眼睛也蒙着水汽,马上就要掉下泪来。

  姜望问:为什么?

  她说:什么为什么?她主动靠近他,伏上他的胸口,纤细的手指勾住他的手指。她在他耳边呵气:什么为什么?

  姜望说:你走投无路的时候,除了你的丈夫之外,为什么最想杀的人是我?他怀着真实的疑惑,看向她的眼睛:你能给我答案吗,哪怕我没能给你这个答案?

  

  同事问他:你当时为什么不躲不反抗?调查组的人也翻来覆去地问他:为什么现场找不到半点打斗的痕迹?你是警察,体检没有问题,体能测评优秀,没有患病或是摄入过酒精以及药物的迹象,即使全无防备被袭击之后也应当做出反应,为什么没有?他对答如流:当天加班时间太长,精神不振;自己做文职工作太久,反应能力退化,确实不应该,针对这点自己日后会写个检查;苏女士人不可貌相,也许经受过什么特别训练,自己在刹那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更别提反抗了。他把橘子塞给同事,换了另一套说辞:几年前他路过一个算命摊,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他二十九岁有大劫,恐怕要丢掉性命,避祸也非良策,将就凶而不妨。同事急忙让他别说了:你还是个党员,别胡说八道了,要犯政治错误。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觉察到疼痛。刺入胸口的不像匕首,像是个拥抱,像缱绻的温热水流,流过世间万物,也短暂地流过他,总有一个瞬间,是静止不动的,沉默地蛰伏着,与他血脉相连:在人类形成社会关系之前,血脉就是最初的温床。创口在舔舐他,舔舐头发、五官、四肢、皮肤、血肉,于温暖的下沉之中,他感觉自己类似散射光线的迪斯科球。他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眼看着一些血被地毯吸收,这很好;另一些渗入地砖缝隙,也许会渗到楼下天花板,吓到邻居不说,日后修缮也价格不菲,这就不太好。按苏妲的一贯作风,不会从幕后走到台前亲自动手;换句话说,事到如今,她终于也被剥下皮囊,显露出野蛮的本能。他因为看透她而察觉到失望,但还是被另一个问题困扰:为什么是他?

  苏妲穿着他家的软底拖鞋,宾至如归,饶有兴致地打开他的衣柜、床头柜、书桌抽屉甚至冰箱。他恍惚间听见她在和自己说话:你大概早就知道了,那两家赌场是我的产业。他想说其实没那么早,只来得及刚刚上报,但说不出话,不知道是因为流出去的血带走了他的声音,还是被刺穿了肺。他也不再做无用功,知道苏妲不在意有没有人应和,体贴地继续保持沉默。她语气听起来很是惋惜:好歹是我的心血。殷辛这个人刚愎自用,一天比一天狂傲,这次抓到那个来侦查的便衣,没经过我同意就把人绑走打一顿沉江……我就知道会出事。她问:有烟吗?算了,我自己找。打火机咔哒一声。她说:我也把他切了沉江,估计是找不到了。姜望觉得有些困倦,把她的自白当做背景音,心不在焉地想:但是他们会找到我。

  他看到苏妲的近照。她看上去很是憔悴,瘦得脱相,面色苍白,颧骨凸起,头发都剃成几寸短,和站在他面前时判若两人。她像是死去后又复苏,谈不上普遍意义上的美丽,但以更为惊心动魄的方式在他脑子里扎根,他日后若是再回忆起苏妲,想起的也只能是这张脸。同事说:对了,你知道吗,她有毒瘾。他这次到底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说:怎么可能?——他的惊讶固定在脸上一秒钟,又像潮水一样退去。他终于感觉到切实的茫然与困惑——连笃信也变得晦暗不明,如同他从未认识过她——在她将死的时刻。

  

  姜望总算办好出院手续,不再占用公共医疗资源。医生叮嘱他神经损伤是不可逆的,回家后也要做好复健,他便每天混迹在公园晨练的队伍中,自觉身体机能恢复了五分之四,那五分之一也要怪罪于步入而立之年的不可抗力。时令逐渐入冬,他站在早餐摊旁边,想着礼尚往来,为同事带份早饭,在通讯录里滑动几下,看到苏妲曾经留给他的号码。他选中号码,拨过去,通了,滴滴响了几声,被那边接起来,是一听就能感觉到脾气不太好的那种男声:喂?他几秒钟没说话,只是呼吸,等到那边又喂了一声,才说:你好。对面问:你谁啊?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失去耐心,骂骂咧咧地:你他妈神经病吧!挂断了电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