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摆着三把手术刀。除此之外,组织剪、探针、羊角锤、手斧、钢锯、持骨钳一字排开,另有附赠的止血工具,似乎是为了避免我魔力耗尽又不小心把自己弄出伤口,在去医疗舱的路上就死掉的极端情况。太公望坐在我对面,很体贴地换上了他最轻便的长袍,正用一种可以说是轻松愉悦的方式微笑。他情绪丰沛,形于颜色,说是活了三千多年的仙人,但颇有些天真烂漫与不符合年龄的直率——尽管是与隐瞒对半分的直率。我已经接触过各种各样的英灵,自然在与“人”打交道上有不足道的心得:这种人很好相处,但仅此而已。他冷下脸时我揣度不出想法,笑的时候反而更看不出了——就比如现在,他撑着脸,修长的手指正把玩着刀片,怎么看那笑容都是饶有兴趣的样子,就如同刀尖对准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我。
事情是因我而起。我们处理完黄金像,他一如既往在战斗中睡着,任由四不相把他带回storm border,差点卡住门框。我总不好因为这种原因拜托尼摩和紫苑再把这门加宽两厘米,但最近总被不合时宜的奇怪念头纠缠,坐卧不安,睡不好觉,看到他拥有如此高的睡眠质量,很是羡慕。我在走廊里徘徊了二十五分钟,一不做二不休,刚想去敲他的门,门开了,露出一张笑眯眯的漂亮面孔。
我说:“您怎么知道我要来?”
他指了指桌子:“算了一卦。”
暂且按下仙人都是随时随地算卦吗、卦象能看出这么具体的未来吗之类的疑问,我被他迎进门去,喝了杯茶,随后不得不从四不相的嘴里抢救我的头发。他不问我的来意,倒是和我讲了一连串四不相的喜好、习性、护理方式,教我怎么给四不相梳毛——我以前从没想过我还会有给马来貘梳毛的经历,更何况它的皮毛本就光滑柔顺,显得我在做无用功。最后我好不容易从最开始就编织好的融洽气氛中挣脱出来,坐直身体,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勉强表明了我“想要切碎他”的请求——他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有惊讶、好奇、探究,但没有厌恶或是被冒犯的感情——说实话,给我一种正在被动物审视的错觉。
“很奇怪吧?”我说,“当成疯话也好、玩笑话也好,您当然可以拒绝。不如说正常都会拒绝……”
“嗯、嗯……”他似乎在思考,又笑了起来:“是杀戮领域的后遗症吧,御主?”
“诶?呃,等等……不,确实,有可能。”我接受了他故意提出的借口,并等待着他给出更为温和的解决方式,只是为这样的体贴而感觉遗憾——然后我听见他说,“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工具?”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普通人用手术刀很可能会划伤自己——您说您用过?是杰克小姐教的?那也难怪呢,您可真是厉害。锤子是钝器,对您来说用起来会更为顺手,可以处理坚硬的关节,比起手斧我更推荐这个,当然还是看您的喜好了。电锯虽然省力但噪音过大失手又太危险,人的生命可只有一次,不能浪费在这种场合。从哪里搞来的这些东西?哈哈,我可是很厉害的嘛,既然您都这么期待了。说起来,虽然各种武器我都会用一点,但过去行军打仗很少使用这样短小轻薄的工具作为武器,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哎呀。他悻悻地放下刀片,血从指缝里流下来,滴在桌板上。
我只好一个人在房间内铺好塑料布。乳胶手套赋予我另一层触感相对迟钝的皮肤,但并非无法忍受。从哪里开始?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手指吧。我认真听过他对于善后事宜的叮嘱(军师都是这样事无巨细吗?),尽可能充满气势地握住刀柄。他把手递向我。虽说有曾是武将、善使双剑亲自杀敌的记载,但这只手洁白、匀称、干净,除去刚刚割开的一道细小创口,找不到茧或是疤痕。我将刀尖抵在他小指侧面,甫一使力,它就探进血肉,留下一个鱼嘴似的豁口。我这才突如其来地察觉到实感:时间从这一刻开始。
但电光火石的感悟对接下来的重复劳作没有半点助益。我的医学知识仅限于急救,所以也不知道从哪里能像开锁一样巧妙地分开关节,只好乱切一气,现在他皮开肉绽的手背形似掉在地上被踩了一脚的兔子布丁。有一根手指被我歪打正着地切下来,剩下的则依赖羊角锤才与肢体分离,沾满了血,切口凹凸不平,但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片刻就恢复了原本的颜色。五根手指叠放在盒子里,看起来犹如什么白玉做的古怪摆件。
太公望在这期间没有说一句话。在挥下锤子时,我握着他的右手指尖,能感受到他本能的颤抖。我听见他吸气的声音,以及急促起来的沉重吐息与闷哼。他在我折腾食指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又在我切下小指时睁开,淡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五秒,再转过来,直直地望着我,很难说他是对哪个东西(哪种状况)更感兴趣。他说:“御主……”用的是很轻快的、可以说是玩味的语气。他试着活动了一下,随着手掌滑稽的动作,血流像是从水枪中噗噗地射出几小股,溅在我的胸口,还好我今天穿的是黑色的这件。他又笑了——这个笑容仿若喝醉了酒,或者说恶作剧得逞。“真是不好意思。”
应该是我这边说不好意思才对。他继续靠近我。手掌再向前,是藏在衣袖里,我也能一只手握住的手腕,骨头外套着层皮肉。我如法炮制,中途换成手斧,但即使如此,折断手腕的难度也比我预料中的更高——折断他的难度比我预料中更高。他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呼吸紊乱,而随着最后的连接处断裂,右手也啪地一声掉进血泊之中,先是清脆的响声,再是闷响。这次的截面总算规整了一些,在拥挤的鲜红色之间透露出零星的白色。我又捡起那只手去洗干净,它软趴趴的,能同时让人联想到光秃的枝干与被切下触手的章鱼。我不知道看着自己的手摆在面前的滋味,于是试探性地询问他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他这次不正面回答了,只说:或许吧?随即又用炫耀一样的口吻,告诉我在成仙之前,他也死了有七次之多。所谓民有七死而无一生……错了,不是这个。哎呀,我死了七次还是三次来着?我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反驳,既然还能活过来,那就算不上死了。他笑出声来,还夸我说得有道理,但这毕竟也是天数所为——就像我没有死、就像你——
从他的手臂流出的血在房间汇为铁锈的溪流。虽说是仙人之躯,似乎也在模仿人类身体的运转机制,失血让他看起来有些疲倦。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分心想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过去做的一切、我的旅途、我未来不得不去做的……他与我结下的缘分,他会帮助我的理由……是天数的一种。我捏着刀柄,俯视着他,他则稍仰起头,直视着我,只是在看我。
疲倦现在也走在了我前面。但这次换我凑近他,于是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去解开他仍旧束得严实的领口,而他安静地坐着,一副引颈受戮的顺从模样。手套沾满了血,又滑又腻,我笨拙地试了几次都解不开结,只好直接挑断,一不留神,形状宛如锁的金色装饰也砸在了地板上。我向他道歉,他说不用放在心上,“反正不是原本的那一个。”现在他的表情都逐渐褪去,只剩下笑容最为得心应手,被映衬得有些许恐怖。他任凭我剥开长袍,露出纤细的躯干,胸口正随着呼吸细微起伏,隔着手套也能探寻到热度。我沿着他胸膛中央刻下一条红色的虚线,没有尺子测量,画得歪歪扭扭,由此可见我读书时也不是个好学生。他低头看了一眼,眼中的促狭令我羞赧。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沿着不规则的辅助线切下去——手感类似切紧绷的橡胶、切装得半满的水气球——人体在本能的对抗中总是出乎意料。我没感受到多少阻力,但剖开他腹腔的过程却如此漫长,血涌出来,转瞬间浸透他的外袍,打湿我的鞋子和裤脚。他彻底地、坦然地暴露在我面前,仅剩的左手抓住椅背,捏得关节青白,血管明晰可见,有一瞬间几乎忘记呼吸,紧闭着眼,也不再答我的话。
刀刃挂着些许淡黄色的脂肪与红白相间的某种组织。我想站起身去换另一把,腿一软,跌坐在新鲜的血液中,这下把自己也搞得很狼狈。残酷的场景距离唤醒我感触的距离越来越远,但如今也有比体力耗尽更虚无缥缈的东西袭向我。我倚在桌角,站不起来,索性想着歇一会再继续……由我而起的荒唐事正亦步亦趋地转变为另一项任务。我盯着单调的颜色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什么都没有梦见;醒来时身下的血已经冷却,但没完全干结,黏糊糊的,在我站起来的同时发出嘶啦的响声。太公望还坐在原处,保持着鲜血淋漓的状态,左手拿着本在自动翻页的书——日后我听他提起,是本讲晋朝旌阳县令斩龙除魔得道飞升的小说*,但为什么这时候他手里有本书——脸色惨白、眼角却带着抹红,向我眯起眼笑了,用仙术(大概)将书放回原位,问我休息得如何,有没有恢复精神。
我拿起另一把刀。我说:“您为什么愿意做到这一步?”
他说:“如果我不同意的话,您会用令咒强迫我吗?”
这怎么会。我急忙向他袒露心迹,澄清绝对没有要强迫他的念头。他愉快地回答我:“是吗。我也想看看这样的东西。”
什么样的?我将他滑出体外的肠子塞回去(和史莱姆的触感没什么两样),试图扩大他胸部的创口,以便锯断那十二对肋骨。他盯着天花板看,说话时近似在自言自语。怎么说呢,御主,这对你很珍贵……但我不是个会用不杀的手段解决问题的人。我听见他这么说,与此同时拆下第一根肋骨,放在桌角。正所谓以杀止杀,但你本不需要……他的肋骨正规规矩矩地排成一行。您会习惯人类的死吗?那会习惯从者的死吗?现在他对我来说一览无余了。即使是我,也能大约辨认出心脏、肺、肾、胃,以及肠子。他仿佛有流不尽的血,侧耳倾听的话说不定会听到血液从体内流淌出来的声音,而到了这种地步,心脏仍旧在规律地收缩,咕咚、咕咚、咕咚。“就算是您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教学的经验吧?”我拿起剪刀,另一只手伸进去托起心脏,有切实地托起生命本身的诡异感觉。随便剪断任何一根连接的血管,都能涌出把我本人淹没的血。他现在像是已经感觉不到痛,光看脸的话是类似于昏昏欲睡的、淡漠与茫然混合的表情,能将这类刺激照单全收。
“仙人的话,心脏被摘掉也不会死,那不就相当于摆设了吗。”
“我曾经有个师弟,不是仙人,但摘掉头也不会死哦?……哈哈,开玩笑的,您的表情。是幻术而已。倒是另一位运气不太好了……哎呀。”
这个世界上也是有没了头还能活下去的生物呢。咕咚咕咚。在剪掉某根血管的同时,温热的血也溅到了我的脸上,稍微糊住了眼睛。沉甸甸的心脏在我手里,能够哀鸣一般,慢慢衰弱下去,很快就只有挣扎的翕动了。太公望抬起左手触碰我的脸,应该是想抹掉我脸上的血,结果更为糟糕,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他笑出了气音,又用呓语一样的口吻向我道歉。我去洗干净脸,回来继续徒手在他的腹腔中翻搅,胡乱切除其余的脏器,面对他空空如也、黑洞般的身体,有冲动塞些棉花进去。他的呼吸浅到几不可闻——他在用哪里呼吸呢——已经睡着了的样子,但从者本质上不需要睡眠,也许这是另一种拟态。我继续枯燥的苦力活:切断他还保留着的手指,切断他两条人体模型似的上肢,想到按这样的进度也许我要切到天亮,姑且给自己用了个力量加持的魔术。
我捧起他的脸。这张脸无论看几次,都是暗之柯杨斯卡娅小姐冲动之中评价的那般无可挑剔的端正脸庞。我将拇指探过去,轻易分开他的嘴唇,探入他的口腔。他没有任何反应,因此我蘸了血,捏着那条柔软的、工于巧言的舌头,想让他品尝到血腥味,品尝到自己的死。他说自己还是人类时就死过很多次,是真的吗?会怕吗?有所倚仗吗?明明是我能无条件信任的可靠从者,却习惯说谎与有所保留,只有身体明白清楚。我捏着他的下颌,将刀尖刺入他脖颈间最柔软脆弱的部位,这次喷涌而出的血弄脏了墙面,想到之后还要拜托他用仙术处理,更不好意思了。我捧起他血淋淋的头,放在桌子上,小心不去弄脏这张脸:他还有心情的话,可以方便地观看接下来的全过程。
没了头部,他的躯体就是一件物品了,因此我脱下他的裤子时也没什么心理障碍。平日里他可能会配合着适时露出害羞的表情,不过现在血液流不到头部,他的脸也不可能再出现红晕。我一边锯他的腿,一边心想,如果让暗之柯杨斯卡娅小姐看到这样的光景,不知道是狂喜还是愤怒,是否真的会拿去祭天。等我锯到他右腿膝盖时,忍不住把自己的疑问问出了口;他在我身后,很是懒散地回答我:“哎,那就拜托御主保护我的身体啦?”
“……您果然没睡着嘛。现在我这样对待您,您还会觉得痛吗?”
“很痛哦。”
“您在骗我吗?”
“……嗯……在御主眼里,我是很会说谎的那种人吗?”
该说是呢、还是不是呢。在断断续续的对话间,我面前的物体已经完全丧失能够辨认成人类的形状了。他的四肢七零八落地散乱在地板上,躯干也被我杂乱无章地切成数条,现在的太公望,只有头颅还是完整的。即使如此,我也窥探不到任何,尽管他一直在看我。我筋疲力尽,从下午就没有吃半点东西,现在看他的手指只能想起手指饼干,进而激起食欲,分泌出唾液。我捡起食指,犹疑着放入口中,牙齿毫不费力地咬下一截皮肉——没什么味道。因为是纯洁无垢的仙人,还是因为从者都是被圣杯与魔力赋予的肉体,毕竟我没有吃过其他从者的经验,也没办法探究其中缘由。我吃了三根手指,将他的肢体归置在一处,如果忽略一旁扭曲的五脏六腑,现在它们除了浑身浴血,看起来与废弃商店的人体模型没什么两样。我抬起头去看墙上的挂钟——距离午夜很近了——尽管外面仍是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的白纸世界。
我将太公望的头颅捧在怀里,靠着墙根坐下。我说:“您能直接看到吗?我的想法。毕竟您对柯杨斯卡娅小姐用过那样的仙术……”
“我没对您做过同样的事。”他说,“毕竟比较无趣。”
“但您直接就答应我了。”
“因为御主期待我了吧?”
是这样吗?是这样吧。但是他又在期待什么?我恍恍惚惚地想。我把他的脸转过来面向我,再一次注视他近乎透明的紫色眼睛。你在期待什么呢?他不开口说话,甚至也不用他惯常的微笑来回应我了。我摘掉手套,去碰触他的眼球,他连眼睛都不眨。他只是这样地、冷静地、顺从我的希冀、看着我。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都行。任何一个人重复我的道路、任何一个人走向他期待的命运。我请求他稍后与我一同处理这片狼藉,暂时孤身一人地等待第二天的降临。
END
*《铁树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