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lche Hilfe gegen alles
was sie zerstört?
Gar keine Hilfe:
Wir haben die Liebe verraten
可曾助她对抗
将她摧毁的一切?
没有:
我们背叛了爱——Erich Fried Die Liebe und wir(《爱与我们》)
(1)
他一开始就听见了脚步声,但并没有去迎接来客的意思。基尔伯特咬着颗螺丝钉仰面躺在车下,感觉机油好像顺着脸流进了嘴里,尝起来比闻起来更恶心,几乎让他把螺丝钉也吞下去。他双手出了汗,戴着手套更是不听使唤,尝试了六次也没能将那颗小小的螺丝钉拧进它应该去的位置——偏偏在他聚精会神即将解决难题的同时,来人总算发现了他,快步走到他正在修理的这辆斯柯达旁边站定:“……贝什米特先生?”
他妈的。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随手把螺丝钉揣进口袋,费了不小的力气才靠自己完好的那条腿从车下钻出来站起身。面前的人穿着考究,戴着眼镜,金发被发胶一丝不苟地梳上去固定在脑后,让他想起一年都不一定能见到两次面的亲生弟弟。基尔伯特摘下沾满黑色油渍的手套,草草和他握了握手,就当打过招呼:“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找我有什么事?”
“约瑟夫·穆勒,”对方态度颇为尊敬地递过来一张名片,基尔伯特扫过一眼,上面只标记了姓名和电话号码,“冒昧来访十分抱歉,其实我是有一件急事拜托您调查。”
调查。基尔伯特默默咀嚼过这个词,把那张名片也塞进胸前口袋,又戴上了手套,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那辆隔三差五抛锚的斯柯达1000MB更具有吸引力。“不好意思,我早就转行了,如你所见,现在是个修车工。”他说,“要是你有车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别的事我可帮不了你。”
“我是您弟弟路德维希介绍过来的,”面对干脆利落的回绝,自称约瑟夫的青年看上去也并不是很失望,“我思来想去,这件事托付给您最合适……而且也要麻烦您替我保密。”
“要是路德的消息再灵通一点,他应该告诉你我的侦探事务所上个月就因为无人问津倒闭了,你早来一个月还能从那里看看易北河,”基尔伯特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毕竟有史塔西在,我接过的最大的案子除了找猫就是拍出轨照片,顺便听人倒一个多小时的苦水。”
约瑟夫并没有在意他的口无遮拦:“我会给您预付金,如果调查顺利还会给您额外的报酬,”他恳求道,“我是想拜托您找一个人。”
“找人?”
“我的妻子。”约瑟夫说着,掏出钱夹,从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基尔伯特。基尔伯特眯起眼睛端详起照片中的女人:她戴着时下流行的红色头巾,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正对着镜头微笑,几缕亚麻色的头发从头巾中泄露下来,打着卷搭在肩膀上。她面容美艳,微笑也富有感染力,看起来是那种在派对上不用说几句话就会让人喜爱的人物。但这张脸看起来不像是典型的德意志面孔……近年来德累斯顿的外国人简直到处都是,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他光是路过教堂废墟都能听到英语和蹩脚到他几乎听不懂的德语。他从裤子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约瑟夫见状,很是殷勤地帮他点上。基尔伯特深深吸了口烟,又盯着照片看了片刻,才想起几分钟之前坚决回绝的那个自己……职业病。
他用食指弹了弹这张照片。“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个翻译。”
“在那地方?”
“不是的……我和您弟弟是私交。我只是个小小的工作人员……偶尔会为大使做一下临时翻译。”约瑟夫意识到基尔伯特松了口,脸色也变得缓和起来,“请您喝一杯咖啡?”
连咖啡都有一股浓郁的机油味,但能喝到就不错,他不应当为此抱怨。自从离开警局,他就觉得自己也是辆临近使用期限的旧车,当年的誓词也成为了正在摧毁他的一部分:先是腿,然后是双手,然后是味觉与嗅觉,再然后大概是视力?——是他曾经不怕也不在意会失去的那些东西。他又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对面的雇主仍旧在滔滔不绝地表述对他妻子的爱意:他们在蓝色奇迹相识,闲聊几句就觉得投契,一拍即合,很快就步入了婚姻殿堂。他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在遇到她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遇到这么美丽又这么聪慧的女人。他们聊特拉克尔、傅立特、策兰甚至斯特兰德,用他们的诗一应一和(“你,我可以握住/当一切从我这里失去的时候”),尽管他们的恋情别说生离死别,甚至都没有遭遇过父母的阻挠或是经济的困窘,但只要读诗,没有人能拒绝爱与死。基尔伯特不得不数次打断他老套乏味的爱情故事来询问重要信息:“她在哪里工作?”
“在瓦伦豪斯做销售员。”
“她失踪前有什么异常情况吗?说过什么话,或者做出过什么不像她平常会做的事?”
“没有啊。她就像往常一样,我出门的时候还吻了我。我回家的时候她不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回来。”
“突然失踪?”
“没错。她什么都没和我说……”
基尔伯特仰起下颌看着他。他权衡了一下:“你家里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约瑟夫露出了深受冒犯的表情。他猛然提高了声音:“她不是那种人——!”他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就偃旗息鼓了。基尔伯特敲了敲咖啡杯:“那就是丢了。所以你没有去报警,而是过来找我。你还真是爱她,她的名声也想保全。”
“……家父留下来的一枚戒指不见了,别的都没有动。”约瑟夫嘶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涩,“但相信我,她不是那种人。我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她没必要为了这点东西背叛我……我也去过瓦伦豪斯,他们说她这一段时间都没来上班……我觉得她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来拜托您找人。我不会怪她的。”
他掏出一个装了现金的信封,放在餐桌上推过来。“这是预付款。如果找到了人,酬金您尽管开口。”
基尔伯特掂量了一下信封的重量。应该足够他的侦探事务所再空转好一阵时间,他想。
“先说好,我不确定能不能找到人,”他说。“不过我会尽力。相对的,我希望你提供的都是准确详实的信息。”
“那是自然。我相信您的能力,毕竟您在警局待过这么久……”
“那是三年前了。”
“不好意思……拜托您了。”约瑟夫叫来服务生要了一张便笺,在上面写下自己的住址,“要是发现了她的踪迹,请您随时联系我。我真的……”他的目光越过基尔伯特,穿透落地窗,不知道看向了什么地方,“我真的……很害怕。”
他们在咖啡厅门口分别。基尔伯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背对空荡荡的街道,又低下头去点另一根烟。风又冷又硬,害他重复三次才打着火,他叼着烟,视线飘到一旁的商店橱窗上去。十二月份,节日临近,橱窗顶端贴着标语(没有上帝阳光,粮食一样入仓),下面摆着标了非卖品记号的面包与看起来很是鲜艳饱满的巴西柳橙。自从他拒绝路德维希的接济之后,他弟弟为了照顾他的感情,没再寄那些装了短缺货物的包裹过来,只隔三差五写信询问他的近况,被他一律以“非常好!”打发走,没想到这次直接介绍了工作,倒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他揣摩着路德维希的用意,又盘算就算一无所获也要再去瓦伦豪斯问一次,或者在这之前应该先去打听最近有没有叫玛格特·费舍尔的女性前往捷克斯洛伐克……有人站在了他身侧。
基尔伯特抬眼去看。伊丽莎白猫似的杏眼也盯着他看。她一脸倦容,看起来很多天都没有休息好,眼眶下面有明显的乌青色,卷发也没有打理,凌乱地散开来。基尔伯特第一反应是避开她,随即觉得不战而逃太丢脸,下意识捻熄刚抽没几口的半截烟蒂。
伊丽莎白因为他的体贴笑了一下,不带讽刺的意味。她说:“没在修车厂见到你,反而在这里碰到。”
“你找我?”基尔伯特回以僵硬的微笑,“你们又通宵去逮那些捣乱的混小子了?”
“熬了三天,毕竟人手不够。”
“真难以想象在这地方也会人手不够。”
“基尔伯特,”伊丽莎白疲倦地说,她没有发火,“我以为你是时候能学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基尔伯特低下头,漫不经心地凝视着她的黑色手套。伊丽莎白的态度如此平和,这让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歇斯底里的争吵也变得非常遥远。在他们都还足够年轻的时候,在他面前这个干练又疲倦的女人诞生之前,她也曾经像只轻盈的鸟,和他一起掠过破碎的街道,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来撞他的脚跟,那个时候他绝对想不到默契也是一种消耗品。他冲着伊丽莎白眨眨眼睛,突然想着:难怪人们都说女性比男性成熟得更早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找我有事?”
“我昨天接到了路德的电话,”伊丽莎白说,“他问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那他大可以直接打给我,但他只会给我写信。”
“我说你过得不太好。”
“我过得非常好。”
“你明知道这就是他不直接打给你的原因,”
“丽莎,”基尔伯特有点粗暴地打断她,“你现在还真是变得一点都不可爱。”
“谢谢,基尔伯特,”伊丽莎白眯起了眼睛,这样的神情使她看起来像一柄容易折断的利剑,“我不需要让你觉得可爱。”
基尔伯特叹了口气。他想多说点什么,舌头卷了几次,又咽回去,最后只是扬扬下巴:”天气这么冷,我先送你回去。“
(2)
基尔伯特。他错觉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他并不想回应,直到这温柔的呼唤演变成尖锐的汽笛声,在他耳边鼓噪。时间带来的生疏远比他预计中的更迅速,现如今当他又重新听到这接近警报的声音时,已经忘记了自己首先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尽管他曾经以为所经受的训练会成为他的本能反应,成为塑造他这个人的一部分。基尔伯特。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尝试回想自己又是被什么叫醒。是噩梦吗?他梦到过同样的场景几百次,早就觉得比起噩梦还是美梦更令人难以忍受。汽笛声?火灾警报?爆炸物?火警有专业人士处理,未爆弹有朝一日总会爆炸,他没有阻止的能力。是什么东西在响?
基尔伯特?
他的脑子里滚过一道炸雷。他终于彻底惊醒,猛地坐起身,棉被还好好地搭在腿上,房间维持着他入睡前的样子,没有火警,也没有爆炸,只有他的心脏在不眠不休地跳动。他终于意识到是床头的电话在响——但在他接听之前,对面就挂断了电话。他盯着电话发了会呆,接着急促的敲门声从门厅传来,显然不会是什么愉快的消息。门外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头黑发红脸膛的那位他认识,人如其名,姓施瓦茨;另外一位则是略显稚嫩的生面孔。施瓦茨掏出证件在他面前晃了一下,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是我,”基尔伯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彬彬有礼,“有什么事?”
对方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露出略显生硬的笑容。他向前逼近几步,反手关上了门,朝自己的下属扬扬下巴,年轻警察立刻会意,将旁边面色不虞的房主视为无物,径直穿过客厅走向卧室。“没什么,随便看看,”他说,见基尔伯特没有动手拦阻诧异地挑了下眉毛,“你还真是比以前冷静得多。”
“是不是在他进来的一瞬间我就揍他一拳比较合你的意?”基尔伯特冷哼一声,“还是说先揍你试试看?”
“别这么紧张,例行公事。要是可以的话,等下你还得跟我们走一趟。”
“……发生什么了?”
“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他说话腔调听起来令人不快,同时还在仔细端详着基尔伯特的神情,“那约瑟夫·穆勒这个人你应该认识。”
“他上星期来找我,委托我帮他调查一些事。”
“什么事?”
“事关隐私——”基尔伯特停顿一下,试图缓解“隐私”这个词带来的滑稽感,“我无可奉告。”
“真遗憾,恐怕现在没什么隐私了。你没必要替死人保守秘密吧?”
基尔伯特沉默下来。他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神情,心却一点点沉到冰层之下。真不错,他近于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这不就是你一直期盼的东西吗?一场和你扯上关系的谋杀案?
施瓦茨摊开一本小册子,扔到他面前示意他去看。那是一本账本,分门别类记得清清楚楚,被红笔圈出来的一条是约瑟夫支付给他做定金的五千马克。“不是个小数目,”施瓦茨揶揄他,“你收这么多钱能用来干什么?”
“你不如去问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我之前的车坏了,打算再攒钱买辆瓦特堡,反正排队还得排一年。”
“你说他生前委托你去找他失踪的妻子。为什么他不报警?”
“为什么你总是问一些指望我能去和死人说话的问题?”
角落里的年轻警察发出了笑声。施瓦茨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继续埋首于记录工作。基尔伯特抱着双臂,换了个坐姿:“大概是为了保全他妻子的名声,虽然他否认,不过似乎也认为妻子不忠。当然,我现在很后悔没劝他报警,那样估计第二天他们就能重逢了。”
“你现在能意识到我们也很欣慰。根据线报他死亡当晚你去过他的住所,你当时有什么新发现要告诉他?”
“我没找到人,但找到了些线索。我去了好几趟瓦伦豪斯,买了一大堆我现在根本用不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听到有几个姑娘在嚼舌根,说她和几个大使馆的人有牵扯,估计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现在连工作也不在意了——听她们的口气,她早晚都会离开这到西边去。”
“你在暗示她已经叛逃了?”
“我没这么说。”
“然后你当晚就告诉了他这些线索。他什么反应?”
“很显然,看起来大受打击。我宽慰他调查还没结束,我会负责到底。所以说他真的不可能是自杀?”
“应该没人能勒死自己,”年轻警察插嘴道。他又被瞪了一眼,这下几乎要把头塞到桌子下面。基尔伯特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对施瓦茨摊开双手:“你们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都什么都没找到,却连一点现场情况都不肯透露,好像我是个嫌疑犯。”
“在我们确定是谁之前你当然是嫌犯,”施瓦茨冷冷地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谢配合,你可以走了。”
“我可不可以等一会,和老熟人说几句话?”基尔伯特诚恳地举起双手,“就几句。毕竟她一直躲着我,你们知道……我到现在还一口水都没喝。行个方便?”
施瓦茨深深地看他一眼。他拂袖而去,那位年轻警察也迅速收好记录本跟上。在两人离开之后,基尔伯特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想舒缓一下紧绷的神经,直到冷冰冰的水杯被塞进他手里。“我一直躲着你,”伊丽莎白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让他一下子挺直了脊背,“我怎么不知道,基尔伯特?”
“……你一直在外面?”
“在外面听了全程,”伊丽莎白不太客气地说,“希望他们不会再难为你。”
“谢谢,我觉得我要把这个月的话全说完了。”基尔伯特嗤笑了一声,“当然,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止住话音,喝了口水,这才正视她的眼睛:“不好意思,不是针对你。”
伊丽莎白没回答他。她把目光投向桌子上从基尔伯特住所翻出来的几张纸,上面是他的潦草字迹,一眼望去这世界上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能看懂。凭她对基尔伯特的了解,她总隐约觉得在询问中他貌似坦诚,对答如流,实际上有所隐瞒——她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他肯定在打什么算盘。她默默研究了那些密码一样的字迹片刻,痛快承认失败,又转过脸去看他,原话奉还:“你找我有事?”
“有事,”基尔伯特说,“今晚能来我家一趟吗,丽莎?”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基尔伯特仍然直视着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闪耀着近乎雀跃的光芒,就好像他终于又抓住了什么东西——好像她又看到了更年轻、更无畏的那个基尔伯特。
她很久都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了。有多久?
基尔伯特用口型对她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会帮我的吧,丽莎?
是啊,她当然会。她和基尔伯特曾组建过的小小联盟打遍天下无敌手,直到被老师叫过去罚站。她站在办公室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那位老学究在教训基尔伯特,说他是带坏伊丽莎白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儿的罪魁祸首。
不是的,她想,我本来就不是个好孩子。
“你邀请我的话,”她说,“你可以在外面等我下班。”
伊丽莎白在纸上写:你猜有几个人在听我们的动静?
基尔伯特回答她:我不知道,这取决于我上次吃了路德寄过来的巧克力之后有没有上垃圾分析部的黑名单。
伊丽莎白又写:让我想起上次看侦查员的功勋的时候。
我觉得更像躲过老师的鹰眼传纸条。
伊丽莎白莞尔。她从自己带来的一叠现场照片中抽出拍下一节诗的那张:所以你觉得这个可能是嫁祸?
施瓦茨故意摆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大抵是想从基尔伯特口中撬出那位不知所踪的好妻子的下落。他们第二天才接到送早报来的邮递员报案,他声称自己来的时候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看到约瑟夫倒伏在客厅中央,衣服被血染透,死状看了让人做噩梦,身下的地板被粗略擦过,留下几道干涸的血痕。他胸口和后背都有利器造成的刺伤,其中一道刺穿脾脏,但死因却是机械性窒息,根据脖子上的勒痕来看,凶器应该是领带。让这一切都有了明显指向性的是尸体旁留下的染血卡片,上面是打字机印出的一节诗:
可曾助我们对抗
将我们摧毁的一切?
没有:
爱背叛了我们
这节诗好像确定了凶手的身份,伊丽莎白写道,他们都认为是个情杀案件……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我调查过,这首是艾利希·傅立特的《爱与我们》,新生活出版社在六九年出版过他的诗歌选集。很多情杀的例子都会牵涉到具有仪式性的遗留物,就算是故意揭露自己身份也很有可能。
确实像是她做的,那小子跟我说过他们经常聊诗歌,结局还真是爱与死……不一定是嫁祸,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伊丽莎白瞪了他一眼。你要对我坦白,她命令道,这叫情报交换。
在一盏小台灯发出的微弱光芒下,基尔伯特向她再凑近一些,以便她看清楚:我还去了趟贝尔维尤酒店,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说自己在帮朋友查他老婆出轨的证据,给门房塞了不少东西,看了她失踪前一阵子酒店大堂的监控。
你看到她了。
运气好,看到了几次。有几次她独自向酒店里走,有几次带了别的男人。约瑟夫说她老家在里萨,但没护照的人可进不去贝尔维尤。在这之后我又去打听了一下……总之她多半还在这,哪里都没有去。
伊丽莎白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她是史塔西的人。
约瑟夫是个翻译。
你不去问问你弟弟?
拜托了,丽莎,这件事我想自己搞定。
所以这件案子不是情杀,而是另有隐情?那就多半不会有结果了……你现在说的都是猜测。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很可能找不到证据。
所以我才要去查。你会阻止我吗?
伊丽莎白又一次看向他。她轻声说:“不会。”
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她去抓基尔伯特的手。有一阵子,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感觉到呼吸的气流打在自己脸上。近在咫尺的距离能让她数清基尔伯特的每一根睫毛,她明明记得他们曾经有过很多更亲密的瞬间,却想不起来上次距离这么近是何年何月。她没来由地想起,自己曾经倚在他床边,调笑他睡姿僵硬,像个死人……他现在倒是神采奕奕,好像蛰伏的欲望终于死灰复燃。
基尔伯特抽回了手。他说:“丽莎,我说过,你值得更好的。”
她的期望被打破了,但她这一次并不觉得气馁。她回答:“我也说过,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也说过,基尔伯特,别做胆小鬼。”
(3)
圆头圆脑的暗绿色电力火车载着基尔伯特一路前往里萨,车厢闷热而拥挤,通风不畅,弥漫着豆子煮得过头的气味。他幸运地占据了靠窗的位置,背包里装着准备用来做硬通货的皇冠咖啡和妙卡巧克力,面前摊开一本《诗辑22号》。这个奥地利诗人在东边并不出名,据说以政治诗与爱情诗为人称道,这首也不例外。它是嫁祸的工具吗?还是一种密码?如果是双方约定好代表某些信息的符号,那当事人不坦白的话,这就是个永远的秘密了。
这几十分钟里,他在这里盯着这首诗看,除了让自己在别人眼里显得像个呆头呆脑的大学生之外,根本毫无作用。他烦躁地把书合上,扭头看向窗外,外面正下着小雪。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代表他等会拖着自己那条坏腿在里萨的街头奔走时极有可能会跌上几个跟头。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怀念已经报废而且没办法回收处理的那辆特拉贝特,哪怕它每次红灯停下来时都会熄火,行驶时还会冒蓝烟,但真要把它换掉,他又开始舍不得:他总觉得它和他共享着同样的命运,衰退残疾,力不从心,因而同病相怜。
他又开始不可遏制地想起伊丽莎白。她说别把她想得太好,但她就是那么好,她能做到她想做的一切,是一团到世界尽头都不会烧尽的火。在学生时期,他也坚信再也找不到还有哪对能像他们两个这样合拍,同样坚定、热烈、义无反顾,但现如今,他简直就是这些词汇的反面,矛盾、多虑,以及动摇。但要是把这些表现出来,周围的所有人都会说:这不像是那个基尔伯特会想的事。连他自己都变得不太基尔伯特了,那他现在是谁呢?
伊丽莎白激烈地说: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是所谓的跛子,还是他妈的其他任何东西。
他说:但是我介意。
伊丽莎白说:人老了都会变成跛子。
他说:人老了还都会死呢。
伊丽莎白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涨红了脸。她说:基尔伯特,别做胆小鬼,你肯定会后悔的。
但他反而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英雄主义——他至少还很固执。就算日常劳动也是实现人生价值最平实的突破口……他又一次迫切地燃起希望,自己能做成这么一件事——
然后他现在躺在冰凉濡湿的柏油马路上,只觉得全身都在痛。从太阳穴到小腿骨,没有哪个地方不在他的脑子里尖叫。又在断断续续地下雪了,雪花夹杂着雨滴从天而降,滴到他嘴里,有股煤灰的苦味。里萨到德累斯顿这四十公里,哪怕他有辆摇摇晃晃的特拉贝特601……虽然熄火的时候可能会被那群人一棍子凿穿塑料壳……开上三个小时也至少能回去。你看看你,基尔伯特,你真该再找个人过来看看你这狼狈样。他又喘了几口粗气,才扶着路边的树勉强站了起来,但右腿只要碰一下地面就疼得他一哆嗦。
在野心勃勃的冲动期过去之后,他终于肯承认自己是在犯傻。约瑟夫给他的信息本来就不多(倒也符合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倒霉蛋的特征),谁知道这项信息是真是假,他又不能把这家伙从警局的冷库里拎出来问话。但他想过会无功而返,也没想过这种遭遇。
要是运气好的话,太阳升起来之后他说不定还能搭到车。
他在这个除了钢铁厂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小镇转了三天,打听到两家姓费舍尔的住户,还有一家上个月刚搬去柏林。因年龄原因排除掉一个对象之后,另外一家看起来也只与他的目标沾上点边: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独生子,但这三个人从面部特征上来看和照片上的玛格特完全没有共同点。他站在楼梯口旁的树下抽了根烟,等到这对人高马大的父子相继离开才掐了烟走上楼。门后出现一张看起来软弱又显得忧心忡忡的脸,这位费舍尔夫人穿戴整齐,也是即将要去上班的样子。
她隔着门上的铁网,有些畏缩地问:“您有事吗?”
基尔伯特掏出早就作废的证件,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德累斯顿人民警察。我们正在秘密追查一位嫌犯,有些话要问你。”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想去打开门锁,被基尔伯特制止了:“我们这样说话就好,保持警惕是好事。你儿子和丈夫是做什么的?”
“我儿子在炼钢厂工作,做会计……”她缓慢地答道,时不时瞟一眼基尔伯特的脸,“我丈夫也在炼钢厂,是个俄语翻译。”
俄语翻译。基尔伯特心下一动,问她:“你有女儿吗?”
她愣了一下。她的眼神向下飘:“……没有。”
“真的没有?玛格特·费舍尔和你什么关系?”基尔伯特厉声说,他提高了语速,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她不是你的女儿吗?你隐瞒这个有什么居心?”
“真的没有,我完全不认识——”
“她参与组织密谋颠覆国家的非法活动,你还在说谎,是不是想包庇她?你是不是也有参与?”
“我——”
“看来我们很有必要对你、你丈夫和你儿子隔离审查。不管结果如何,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不清楚吗?”
“——真的不是,她不是我女儿!”她崩溃地尖叫起来,“我女儿已经死了!她是我丈夫收养的,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行行好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胸脯在剧烈起伏,坦诚这些就已经用掉了大部分的力气。基尔伯特看着她的反应,等她略微平静一些,冷不丁地问道:“她来自哪,苏联?莫斯科还是古比雪夫?”
“……我不清楚,也许是基辅……”
“她用了你女儿的名字?”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很好,”基尔伯特说,“国家感谢你的配合,祝你生活愉快。”
他丢下呆若木鸡的女人,快步走下楼去。重拾老本行让人心力交瘁,他又开始渴求尼古丁。还好这位费舍尔夫人如她的外貌表现出来的一样脆弱,否则他漏洞百出的虚张声势恐怕会被当场戳穿;哪怕是这位费舍尔夫人,彻底冷静下来之后,也会意识到不对劲,唯一的好事就是按她的性格,有所察觉也会因为怯懦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假如他现在乘最近的一班火车回到德累斯顿,时间还绰绰有余,不会有任何麻烦。按照当地警察的效率……他甚至还能多留一阵,说不定能撬出费舍尔先生年轻时的人际关系。
来赌一次。他对自己说。他又点了根烟,叼进嘴里,发现自己拿火机的手在狂热地发颤。再赌一次,基尔伯特——
——运气不会三番五次垂青同一个人,或许是对这个无神论者居然要倚仗神秘力量的报复。那伙人穿着各异,手里拿着的家伙也五花八门,看起来像是自发组织起来的纠察队,或是费舍尔先生在工厂里临时拉来的帮工。他站在教堂背面的阴影下方,听见嘈杂的声音逐渐包围过来,毫不犹豫地,沿着那看起来足有五六米高的断层一跃而下,在潮湿的泥土上滚了好几圈,又撞到另一棵树,有自己会被拦腰截断的恐怖错觉。他像只离心机里的小白鼠。有只手把他的五脏六腑攥紧拧了几圈,喉咙涌上来的血腥味迫使他不住咳嗽。猜猜看骨头断了几根?
他得到了一个教训:不能蔑视任何人可能会爆发的勇气。
天色渐亮。他的手冻得发僵,或是打火机已经坏了,连半点火星都没有。前额的伤口可能已经结了霜。发动机的轰鸣靠近又远去。终于有辆车停了下来,驾驶员探出他的脑袋:“你还好吗?”
“我觉得看起来应该不太好,”基尔伯特说,“介意我搭个车吗?”
与伊丽莎白的燕麦粥一同到来的是玛格特·费舍尔投案自首的消息。基尔伯特反复遭殃的右腿上了夹板,扎好绷带,吊在天花板上,他百无聊赖,思考的间隙就在绷带上画乌龟打发时间。这次手术歪打正着,取出了之前遗漏在他血肉中的碎弹片,被医生装进碟子里让他看上最后一眼,他们似乎把这看作他的军功章,而他本人则很是无所谓。他随手一抖,那些弹片噼里啪啦地掉进垃圾桶。对这个消息他也并不感觉意外,好像事情总会走到这一步。
伊丽莎白端着碗站在他床前:“你自己来还是——”
“我自己来,”他立刻打断她的问句,“非常感谢你,丽莎。”
碗的重量扯到伤口,让他倒吸一口气。伊丽莎白冲他撇嘴:“等下要是你被自己烫到,我可不会帮你叫护士。”
“放心吧,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你说的照顾好自己指的就是一没人看着就给自己惹麻烦?”
“倒也不算什么麻烦……他们只能记住我头发的颜色,记不住我的脸。”
“我说的是你把自己搞成这样。等你弟弟回来你就等着他一顿说教吧。”
基尔伯特无计可施,只好对着她微笑。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让她偃旗息鼓,谢天谢地,这次正好是那百分之五十。她坐到他床边,放轻语气:“她承认了一切,详细描述了作案过程,称自己本来打算离开这里去布拉格,但约瑟夫一直纠缠她,当晚她一时激动,失手杀了人。后来因为意外,她没能成行,东躲西藏了一段时间,觉得逃不出去,只好来自首。”
“非常平淡的说辞。”
“的确。你认为她是在说谎?”
“坦白说我没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基尔伯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但通过我查到的信息来看,这很有可能是伪装。我想和她面对面谈一次。”
“施瓦茨不会同意的。”
“你和他说费舍尔是基辅人,他会同意的,大不了让他从旁边盯着。他这人,唯一让我喜欢的地方就是一点也不古板。”
伊丽莎白挑起了眉毛。她说:“那你要答应我,案子结束后,你要好好和我谈一谈。不许逃跑,也不许敷衍。”
“我会的。”基尔伯特说,“丽莎,我不会对你说谎。”
(4)
基尔伯特觉得自己操纵拐杖的技巧可谓是炉火纯青。他坐在审讯桌前,把旁边虎视眈眈的施瓦茨视作空气。对面的玛格特·费舍尔早已不复照片中的光鲜亮丽,她没有化妆,头发散乱,脸色透出明显的病态,似乎试图逃往的这些时日给她的身体状态也打下了明显的印记,但看起来意外还算精神,仿佛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命运。她上下打量着基尔伯特,露出一个可以说是友好的微笑。
礼尚往来,基尔伯特也对她笑了一下。他说:“你看起来挺轻松的。”
“不用担心被抓确实比以前轻松,”她说,“我已经坦白了一切,还有什么可问的,警察同志?”
“我看了你的出生证明,1957年出生于鲁兰,后来全家搬到了里萨。你多久没和你父母联系过了?”
她看起来愣了一下。“很久,”她说,“我当时爱上了一个比我大十多岁的老男人……他们接受不了,和我断绝了关系。那之后我就没再回去过。”
基尔伯特举起一张黑白照片:“这是你小时候吗?”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照片:“……是我。真是令人怀念。”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你。”
“过了这么多年,不像很正常。”
“别说谎了,费舍尔小姐。上面的人是玛格特·费舍尔,但不是你。你甚至不是德意志人。你名义上的母亲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的女儿英年早逝,你继承了她的名字。我说的对吗,伊佐利达·捷列先科?这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过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父亲作为一名自主正教会的神职人员,在入狱之前丢下你母亲,逃去了加拿大,加入了乌克兰礼正教会。费舍尔先生在基辅公办时与你母亲有些交情,她因病去世之前拜托他照顾你,他就把你带来了里萨。我想他让你顶替他亲生女儿的身份最开始不过是为了保护你不被同辈的小混蛋们欺负,结果倒是给让你做事的苏联人得了方便。你是心甘情愿为他们做事的吗?难不成你只恨你父亲?”
这次她没有回答。她垂着头盯着桌面,看不清什么表情。基尔伯特对此其实感到抱歉:他深知被撕开伤疤的滋味,自然也懂得怎么去戳别人的痛点。只要这么一次,他想,只解决这么一次,他就金盆洗手,好好修他的车,业余时间去给邻居找猫,顺便充当一位只会听人抱怨的业余心理医生。
他把贝尔维尤门厅录像带洗出来的几张照片摊给她看:“我本来以为你只给国安局做事,后来才发现你的上司原来是苏联人。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放下仇恨,心甘情愿地来顶罪?你养父母没从你这拿到什么好处,在德累斯顿除去你丈夫意外也没有任何人称得上你的亲朋好友。有什么能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让我猜猜——他们允诺会救你,给你一笔钱,让你逃得远远的——多美好的空头支票。”
“……你调查得倒是很清楚。”
“所以我们坦诚一点对彼此都有好处。苏联人为什么要你接近约瑟夫·穆勒?他知道什么,让你们不惜杀他灭口?真可惜,看得出来,他委托我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你。他大概至死都没能想到你会杀死他……费舍尔小姐,践踏真心的感觉不好受吧?还是你已经习惯了?你说爱背叛了你们,那你有因为背叛爱后悔吗?你在勒死他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她一动不动。基尔伯特等待着她的反应,但他自己其实也很紧张——他手心都汗湿了。等待的时间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快要黔驴技穷。要是他能查得再深入一点……只要这件事能完成,他就能面对伊丽莎白,他就能面对自己……
费舍尔低低地笑了一下。她终于抬起头:“我可以抽根烟吗?”
基尔伯特转过头注视着施瓦茨。一言未发的他响亮地骂了一声,但还是掏出根烟,给费舍尔点上。她轻声道谢,深吸一口烟,朝空中吐出几个烟圈。她说:“我坦白。”
基尔伯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洗耳恭听。”
“我坦白,”费舍尔说,“约瑟夫一直在骗我。要是你们特意去查了这个,就会发现……他根本没有和我结婚。他只用了一场婚礼来骗我。”
你看看你,基尔伯特,你看看你。他仍旧平静地正襟危坐,但有一瞬间,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基尔伯特拄着拐杖,直挺挺地站着,完全无法理解表彰仪式为什么还没有结束。贝什米特同志英勇无畏的壮举是我们所有人应当学习的榜样……他大无畏的精神……他的微笑应当斗志昂扬。贝什米特同志舍生取义的精神……尽管他没能救出那两个孩子……他感觉窒息。左侧的打光实在是太刺眼了,导致他不得不使劲眨眼。贝什米特同志……
他躺在医院的床上,听见有人对自己说:非常可惜……那两个孩子……撞到了后脑勺……均有不同程度的脑干受损。还在抢救……不乐观……
近距离爆炸留下来的后遗症仍然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耳鸣令对方的话听起来也断断续续。他只能看着对方的两片嘴唇,告诉他自己在听。
基尔,这不是你的错。伊丽莎白握着他的手。伊丽莎白是个无与伦比的好女孩,她永远在自己身边。
但是是我把他们两个扑倒在地的。他强硬地打断她的安慰: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他们可能还能活下去。
贝什米特同志!掌声。贝什米特同志!眼中含泪的母亲把徽章别在他的前襟。她轻声说:虽然你没能救下他们,但我仍旧非常感激,也非常敬佩您。如果我以后还能有一个男孩,我希望能把您的名字赋予他,作为纪念。
您过奖了,这是我的荣幸。也请您节哀。
他直视着这位母亲的眼睛。刹那间,她也在与自己对视。基尔伯特读懂了这个眼神:她是如此的憎恨他。
他没有退缩。这位母亲冲他鞠了一躬,下台去了。一个月后他以自己身体难以适应工作为由辞职,理所当然地,没有遭到什么阻拦。
贝什米特同志。快门声。贝什米特同志。他一事无成。他救不了人,也查不出真相。他手上沾着血,犯人的,罪人的,普通人的,无辜人的。他连走失的猫都找不到,只好去另买一只同花色的猫。贝什米特同志。老妇人说:这不是我的猫。
“我在苏联人那和在这边做的事没什么区别,”费舍尔下意识地在卷烟上掐出几道纹路,“我受过一点训练,聊胜于无,毕竟这一行也不需要什么训练。我勾引那些人,破坏他们的家庭关系,有的可以敲诈一笔钱,有的可以被威胁成为他们的线人,仅此而已。你想错了,我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也做不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与约瑟夫坠入爱河……这也不是阴谋。我没见过谁能像他这样理解我,我说一句话,他就知道我下一句会说什么……他说要娶我,我一时冲动,答应了。没想到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娶我……或许家里有一位妻子更适合做他的挡箭牌……
“我向他坦白了。我坦白了一切。我跟他说只要我们先乘车去布拉格,再到布达佩斯,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苏联人不会在意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然后他……他痛骂了我一顿,说我会给他招来麻烦,他又惊又怕,把我赶出了家门。
“然后他可能回过味来,怕我报复他,急忙去找你帮他调查我的下落。哈哈。”
基尔伯特想起约瑟夫说他真的很害怕。他害怕的原来是这个吗?
“我不想走了。我躲了几天,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说不定只是受不了我骗他。我拿了把刀,藏在包里,回去敲他的门。他看起来很惊喜,忙不迭地向我道歉,我几乎信了,但是……
“……我们拥抱接吻。他想杀了我。我先一步杀死了他。至于傅立特,当我知道他也读过的时候,真的很惊喜……但爱没给我们留下任何东西。爱没能帮我们对抗一切……爱背叛了我们。……就是这样而已,让你扫兴可真是抱歉。
“要是可以的话,其实我想回基辅。”她的烟已经自顾自地烧到了底,但她浑然不觉,“我其实已经不记得那个地方长什么样了。可笑吗?”
那好像她素未谋面的家。幸好她已经不记得那里什么样子了,所以可以尽情想象。那里大概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雪白的棉花,有永远不会停滞的河川,有随便就可以买得到的橙子和香蕉。这种想象支撑她度过了不算漫长的岁月,也到此为止了。
“但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哪里都是……”她自言自语道,“对女人可真残忍啊……”
基尔伯特觉得自己的感官从未如此灵敏过。他听得见周围的一切,所以能听到费舍尔在向施瓦茨索要另一根烟。施瓦茨同意了。他盯着费舍尔的脸,但其实在想别的事,还有余力为自己的走神感到抱歉。现在好了,他隐隐作痛的腿和手臂上又一次裂开的伤口联合他头上的绷带以及脚边的拐杖一起大声嘲笑他,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以及徒劳无功。看看你的伤口,基尔伯特,做这些的时候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你还真是一如既往,总做些白费力气的事。
费舍尔被进来的人带下去了。施瓦茨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顿了一下。他用复杂难辨的眼神看了他片刻,基尔伯特也转头看着他。施瓦茨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就是因为你一直这样不识时务一根筋,才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他说,“好好想想吧。”
“感谢你的提醒,”基尔伯特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是改可能有点难了,你指导我一下?”
“你要知道我有很多种罪名可以逮捕你,”施瓦茨说,“你好自为之。”
他出去了。基尔伯特认为自己不宜久留,也柱起拐杖,跟了上去。连拐杖都变得沉重起来,几步路走得歪歪扭扭。他好不容易挪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捂住了脸。
脚步声。不知道是谁又回来了,或者只是哪个警察路过。脚步声在他前面停下。一双温暖的、熟悉的手环住了他:伊丽莎白在叫他的名字。是谁都好,但他实在不想在伊丽莎白面前丢脸,只好闷闷地让她滚开。伊丽莎白当然没有照做,她大多时候犟得像头牛,哪怕对他失望,也总是会去而复返。求你了,他说,丽莎,求你了,让我自己待一会。求你了。她没有动,也不理会他的恳求,只是这样抱着他。
“我不是因为你做有用的事才爱你的,”她说,“我知道你很受打击,但你不能推开我。”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喉咙只滚出了一声不知所谓的音节。这让他无比懊恼。
“基尔伯特,”她说,“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所以你也不能第一时间就想着离我远远的。基尔伯特,你看着我。我是个女人,我是个普通人。很多事是我们一起做的,你手上有血,我手上也有血,你做无用功,我也在做无用功。我是个普通人,我会害怕,会犹豫,我也有野心。我没有你也会过得很好,我可以找任何一个我有好感的人做伴侣,但我只想要你。”
基尔伯特没有发出声音。他怀疑自己要发出一声哽咽,费了很大力气硬生生咽了下去。她的话没有让他变得更轻松,大概是因为爱原本就是沉重的。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面对这种沉重的勇气。
“我知道。”他说。他没再说别的。他的眼泪打湿了伊丽莎白的衣服。
尾声
他说:“我考虑一下,到合适的时候会来找你,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伊丽莎白威胁他:“我也是有耐心的,你要一直不来,我就天天去堵你。”
自觉人生失败一事无成的精神流浪汉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时隔不知多少年,又一次对着镜子一板一眼地打起了领带。等到穿戴整齐,他拿起那本《诗辑22号》,走出门,缓慢地沿着街道,向伊丽莎白家走去。他在医院度过了没什么节日气氛的圣诞节,期间路德维希还来看了他一次,听说了事情始末,与他完全不像的那双蓝眼睛里满是歉疚。他道了好几次歉,直到基尔伯特耳朵听出茧,对他说他再啰嗦就把他赶出病房——路德维希闭嘴了。看来哥哥训斥弟弟的派头永远好用。
“我知道你是故意让他来找我的,”基尔伯特大大咧咧地往抬起的床板上一靠,背后被伊丽莎白塞了三个枕头,“毕竟按费舍尔的身份,我私下来处理确实比较合适。”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路德维希说,“我也担心他们背地里在捣什么鬼。听说你受伤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停,停。”基尔伯特说,“你说下去又要道歉了。天哪,路德,我有教你这么说话吗?”
路德维希短暂地笑了一下。
“现在想想也挺开心的,”基尔伯特说,“毕竟我这辈子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再这么全力以赴了……哈!一想到今后大概要专心投身修配厂事业,还真有那么点激动……虽说劳动者人人平等……”
他敲伊丽莎白的门。门过了好一会才开。伊丽莎白的停职检查还没有结束,但她好像很是自得其乐,现在扎起头发,手上沾着黏糊糊的蛋液和面粉,脸上也有几道印记,看起来更像猫,好像在持续不断地与蛋糕作斗争。与基尔伯特打了个照面,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穿得这么正式,是要干什么?对我求婚吗?”
“也许?”基尔伯特没什么诚意地说。她也没放在心上,趁他在门厅换鞋,迅速伸出罪恶的手指。基尔伯特猝不及防,西装上留下两道白花花的面粉印。
“海德薇莉同志!我就剩这么一套西装了!”
“贝什米特同志,要求婚就给我把一切都准备好——这是什么——傅立特的诗集?你不会就这么爱上读诗了吧,要知道以前我们可是一起翘了那么多节诗歌课……”
“伊丽莎白。”他说。伊丽莎白抬眼看他。这幅场景与他脑子里预想过的大相径庭,但也无所谓。他翻开《爱与我们》的那一页,给她看费舍尔留下的那一节之后的段落:
可曾助她对抗
将她摧毁的一切?
没有:
我们背叛了爱
“……我总觉得这才是他想说的……我不能再逃避了,”他说,“我想了很久,我不能单纯地接受你的爱,而不去做出回应……我不相信爱是万能的……不,我压根不相信爱会有什么作用。但很多事我做不到,回应它和接受它还是做得到的。
“我也不相信自己,”他喘了一大口气,“我还是感觉到罪恶,感觉无力,还觉得自己得不到什么好结局。可我不想背叛爱,也不会背叛爱,丽莎,哪怕爱背叛我。”
伊丽莎白笑了。她踮起脚尖,凑过来,轻轻地吻了他一下。
“我也不会。”她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