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决开始前,三姊妹中的长姐刚刚吞食了她的第一只丈夫。毕竟是第一次,她平静地解释道,我还不太熟练,如果在哪里卡了壳,或者一次吃不完,你别见怪。她的丈夫温柔体贴地给予她想要的回应:亲爱的,你怎么做都好。我会永远爱你,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为了与他的爱意相衬,她一口吞掉了他的腹部,口唇处流下绿色的汁液。
在那之后,她充分地活动了筋骨,在必要时承认落败,并给予那渺小的、个头尚不及自己半截小腿长度的挑战者相应的敬意:更为黑暗隐秘之地的通行证。螳螂们将约定看得比生命更重九分,或许正是这种必要时牺牲个体的天性促成的文明。文明指引它们长久地守卫着边境,就如同当年从狭窄的甬道中全身而退的白色国王宣称的那样:“这不是为了我们,不是为了圣巢,而是为了你们自己。”
挑战者拥有与他相近的白色外壳,像是精心打磨出的骨骼。这种骨骼不同于她们见识过的任何一种虫子的骨骼;深巢中蠢蠢欲动的族群也曾经试图一拥而上,现在尸体堆满了国土间连接的道路,它们外壳松脆,内里柔软,与这小小造物的坚硬相异,十分适合作为食物,唯一的遗憾就是味道乏善可陈。她觉察出它的身份蹊跷,但不以为意,高度知性也使她得体地不去窥探秘密。
于是在王座之上,她撑着脸,回味现如今已经化作她身体一部分的恋人的味道……鲜嫩、多汁、丰富、层次感浓烈,是她品尝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螳螂才能明白恋人有多美味……只有雌性螳螂才能明白,那才是爱情具象化落在舌尖的表现。而等她从余韵中抽身而出,方才发觉自己的妹妹们正隔着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她问:“怎么?”
她最小的那个妹妹解释道:“它还站在那里不走。”
莫名其妙。最年长的领主向下望去,看见那个披着披风纹丝不动的白点。它察觉到动静,也抬头看过来,用那两只空洞的眼眶。它在用什么看呢?螳螂领主不合时宜地想。深巢的某些虫子能钻进白王死去的部下遗留的躯干,顶着曾经繁荣的外壳,模仿他们的所作所为,引诱不明状况的来访者。可那是一种操纵……它们用过去的眼睛观望,用过去的嘴巴说话[发出响(zao)动(yin)],用过去的四肢行走,占据的是更为深刻的部分。但透过面具,手持骨钉的骑士内部什么都没有,是纯粹的虚无。虚无在用什么看呢?
她另一个胞妹补充道:“它向西边走去,不多时又回来了。”她谨慎地做出善意的判断:“要是能力不足,不深入那地方也是明智的选择。但我们不知道它想要什么东西……你看,它没有嘴,并不会说话。”
她便站起身来,抬高声音:“远道而来的骑士!我们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但已经没有可以馈赠的东西。您还想要什么?若是螳螂一族的战斗技艺,原路返回即可,我的同胞们会带来答案。”
演奏乐器助兴的年轻螳螂也已经退去。在头顶上方的拐角,卫兵打开了大门,以谦逊的低姿态准备迎接名义上的下一任统治者,尽管这种开放的态度会带来相应的风险。小骑士的前路本该(暂时性地)畅通无阻。所以领主无法理解它停驻的理由:几日之前,或是旬月有余,它的同类——它的兄弟,或是另一个它——匆匆前来,以熟练的技巧将她们击败,而没等她开口说一句话,就迅速地攀附墙壁离开,眨眼间就看不见了。更早之前,它们或是重复同样的路线,或是踏入深巢永不再返。自从圣巢衰落之后,时间仿佛陷入停滞的回环,同样的片段她看得腻了,也只有这一位举动反常。它在想什么呢?
它在想什么呢?它听了她的话,看不出什么反应,不过总算是有了动作。它抬头望向穹顶,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四肢。它挥动短小的四肢跳上墙壁,紧接着坠落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恍然大悟。
莫名其妙!这渺小造物的外壳内空空如也,她却凭空从它的眼眶内看到了近似于哀求的神色。但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一位挑战者居然连墙都不会爬。她见过某一位携带的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做出的标记几乎布满整张纸,它清晰地标记出了所有能派上用场的收集物的地址。而现在这一位小骑士用眼神(也许)告诉她:它不知道怎么爬上去!
她想:那怎么办呢?我还不是要教它。她的胞妹们附和道:我们应该教会它。
于是她站起身来,跳下王座,站到它的对面。它那么小,甚至不足她腿部的二分之一,现在她不得不弯下腰才能看到它。她这是第几次深切地意识到它的渺小?任何违背常理的现象重复多次都会变成理所当然,她也很早就失去与之共情的能力,尽管这小小的骑士破碎的面具已经几乎要把临时竞技场两边的尖刺填满。螳螂卫兵们每三天清理一次,将碎片与来自深巢的尸体混同,尽可能保持杀虫的机关光洁如新。这并非残忍,实则是种温柔……但渺小的身躯要容纳的确是整个世界。
她将前爪勾住墙壁,小骑士也模仿她的姿态。她现在却有点窘迫了。她还没有孩子,就算有了孩子,也永远不会拥有这样的教学经历:这毕竟是螳螂的本能。哪只螳螂会为自己能够攀爬而骄傲呢?他们的四肢上长着粗糙的倒刺,能轻易地悬挂于岩壁。她向上爬到中段,低头一看,小骑士又掉到地上,四肢腾空,一筹莫展。
她的幼妹飞身过来,叼起它的披风,又将它重新放置在她身边。它拼命地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转过脸看着她,似乎是有所期待。所向披靡的螳螂领主如今绞尽脑汁,向它解释:“你的动作要快,脚要站稳。你必须要有能依靠的地方,否则是肯定爬不上去的。”
它这一次的成果比上一次多出一个脑袋的距离。它什么也不想,只是单纯要到上面去。
母亲都会如此吗?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向自己的孩子示范简单至极的动作,直到他学会为止?等到小小的骑士终于笨拙地掌握了基本技巧,并成功爬到顶端,见到其他卫士向它鞠躬的时候,她连自己曾经的丈夫的味道都几乎全数忘却,只剩下留给自己的感觉作为记忆。她抬眼望去,见到它也没什么留恋或是道谢的意思,只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也跳上洞口,从她的视线范围里消失了踪迹。
她不知道它要往哪里去。它会走过山川湖海吗?会去往那位夫人的花园吗?会遭遇她们已经成为叛徒的昔日同袍吗?
以后她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不需要教会他或她攀爬墙壁,但将要身体力行地教会他们战斗技巧。在这之后,他们也同样要经历数不清的战斗,毕竟螳螂的村落平静安逸,却暗藏杀机。再然后,他们将会吃掉同类,或是被同类吃掉,这就是身为螳螂的贫瘠一生,战斗的经历甚至都排不上号。等她有了孩子,面对小一号的自己,就会在那一刹那发觉:他的生命,自己一眼就能望得到边。
那这渺小的挑战者呢?它会死在森林的酸液之中吗?它会溺死在王城永不停息的大雨中吗?它会吃掉同类,还是会被同类吃掉?它学会一切,拥有一切,只是为了赴死?
她回到自己的王座上。她的妹妹们又开始窃窃私语,似乎是找到了足够美味的选择,从而对那一份甜蜜充满向往。而她闭上眼睛,试图重新唤回已经消失不见的体验:毕竟作为拥有高度知性的虫,目前竭尽所能追求却转瞬即逝的,之后又故作姿态予以摈弃的,不过也是爱本身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