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纪风起云涌。英格兰一只脚留在英伦三岛,另一只踏足美洲大陆,还恨不得砍下耳朵留在海洋化为波塞冬的白帆,不过无论在哪里接触的都是扑面而来剑拔弩张的空气。从铁骑军携燧发枪一同名声大振开始,他就不再需要威尔士和他过时的弓箭奔赴战场,只需要他作为一个能够倾听满腹牢骚的相对平等的对象。英格兰没有朋友,精灵厌烦人世,手足分崩离析,殖民地雏形欠缺教育,剩下被软禁在伦敦的威尔士作为人类的那一面还保留最基本的耐心。
在他风尘仆仆停留的碎片时间里,抱怨的中心多半来自大洋彼岸有清教徒代为教育的少年。时隔多年,他奇迹般地仍对弟弟这一事物怀有近乎病态的渴望与接近完美的想象,即使如此,龃龉还是不能完全避免。他谈起如今的小阿尔弗——还会偷看一下威尔士的脸色,但他埋首于书页中绝不会抬头——活脱脱是个变本加厉的浓缩清教徒。阿尔弗雷德开始厌恶音乐,戏剧,舞会,以及任何与享乐沾边的东西,直言那是罪恶;他平时还挺可爱,唯独这时过分无趣,这都怪我缺席于他的人格塑造。威尔士默不作声,是个合格的倾听者,这正中滔滔不绝的雇主下怀。他心满意足,起身离去之前留下从莫卧儿帝国漂洋过海而来的茶叶。
1683年,英格兰带来几份皇家学会哲学学报,邀请威尔士欣赏由列文虎克描绘的细菌图。威尔士没有太多接受外界信息的渠道,初次接触微观世界,还得益于英格兰滋生出的所谓多余善意。英格兰说:新鲜吗?我觉得你也能感觉到我看到它时的震颤,威廉,这是与我们紧密相连的另一处土地孕育的生命。它们是否也算作族群?是否存在社会?是否建立过政体?是否存在亲缘或者类似联系?想想看,威廉,这些微小的生物无处不在。它们在桌子上,在餐食上,在你我的皮肤上。一个皮袋就是一个宇宙。它们在其中生存,繁衍,就像我们在名为世界的口袋中生存,繁衍,争斗,赴死。你不觉得这十分奇妙?它们与我们共存,但我们从来都没有察觉到。人类渺小而巨大,简单而复杂,所以我绝对不可能止步于此。威廉,我绝对不可能止步于此,随便你怎么说,阴谋者,野心家,随便你怎么说,要我停下,非要到所谓的巨人将我们踩在足底为止。
威尔士不为所动。他说:你连这些微小的动物的世界也要征服?
英格兰慢条斯理地卷起报纸:不是我也会有别人。那时候他的世界简洁到一分为二:他拥有的,与暂时还不属于他的。
而十一世纪时的英格兰早已丢掉曾出自威尔士之口的陈腐的睡前故事。口袋中的宇宙能孕育出什么?能孕育出面粉、战士、血液、风、三次出生的塔里埃辛。能孕育出什么?能孕育出浆果、药草、浪花、语言、包罗万象的无量智慧。但智慧必有衰落之时,因为凡人不得贪图神灵的所有物,于是等到他成为格温内斯,它便只剩过去与未来两个维度。但智慧必有衰落之时,因为人类的躯体无法承受时间源源不断的洪流,于是等到他成为威尔士,保留下的还不及自己撰写的故事中智者的程度。
但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
袋中宇宙
布立吞打扫战场时从溅满鲜血的草地上捡到在下的幼童。他单手把他拎起来,看着他仿佛刚刚分娩出的婴儿一般皱皱巴巴带着血污的脸,听见断断续续的微弱哭声,好不容易辨认出这是他变了样子的弟弟。盎格鲁-撒克逊人将他夺走,又赐予他新生,但他还那么小,和任何动物的幼崽一样,没有母亲就会立即死去。可他并没有立即死去。布立吞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会长成漂亮的国,于是又把他带回去,让他混在刚刚产下的一群羊仔之间,染上它们的气味,希望他可以被那只母羊接纳。山羊的乳汁又腥又膻,但吮吸的动作就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那时他至少还在名义上拥有不列颠。这是盎格鲁人的孩子,他想,但他还那么小。布立吞杀死同类,杀死动物,必要时也杀死植物,却绝不会杀死孩子。盎格鲁逐渐长大,头顶长出金色的毛发,像小鸟翅膀下面最柔软的绒毛,也像布立吞砍头割喉挂在长矛上的撒克逊人的金发。他用斗篷拭净血污,将他抱进怀里为他唱歌。
盎格鲁发出他理解不了的声音。他伸出手掌,想要抓住面前的空气。等到他再长大一点,他牙牙学语,以手势来代替语言表达,布立吞就开始给他讲述说不完的故事。可尽管他的故事能吸引所有其他的孩子,能吸引战争空歇中休息的士兵,能吸引走兽飞鸟,也吸引不了盎格鲁。他用他紧攥着的软弱的拳头抗议,只不过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语句。后来布立吞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所说的根本就是不同的语言。他听不懂这孩子的话,这孩子也听不懂他的话。当语言无法沟通的时候,他们对彼此来说都与皮毛无异。
布立吞想安抚他。他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头发,他的面颊,他的下巴。盎格鲁明亮的绿色眼睛瞪视着他,紧接着他一偏头,咬掉了他的一截小指。等布立吞因为疼痛抽开手,他吞咽完毕,张开嘴,一口狼一样锋利的尖牙。
重新诞生的英格兰什么都吃。泥土,青草,花瓣,橡木。长剑,匕首,弓箭,皮革。蚂蚁,候鸟,游鱼,人,国家。布立吞将手指的断面含进嘴里,知道他有朝一日也会吃掉自己。
他留下了盎格鲁。
英格兰从最开始就不理解他,也拒绝理解他们所有人,语言便首当其冲成为最忠实的监牢。他自海上凯旋而归,水手服上都是晒干的盐粒,弄脏威尔士刚刚换过的地毯,本人一如既往歉意全无,理所应当,脱下外套挂在门厅,把自己安置于泛黄的扶手椅。他这是不动声色的炫耀,威尔士想,自己也许有几个世纪没见过海了,也几乎忘记这种膨胀着的腥咸气。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权力差距也是一种炫耀。英格兰把他当成磨光锐气的收藏品,埋葬在典籍之中的老学究,而他已经失去口舌之争的兴趣,也投其所好,尽可能使房间内充盈纸张的潮湿味道。
除去茶叶之外,他还从海的另一头带来香料与烟草,只是这一份不幸泡水,闻起来与海盐也无异,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英格兰终于显出肉眼可见的窘迫。他扬起下巴,说:我可以带给你更好的货,威廉,只不过这次航行时出了意外。威尔士不屑于他的许诺,就像不屑于他的施舍与馈赠,因此转而泡一杯茶,试图令他自食苦果。
但英格兰不懂什么是苦果。他的味觉早就失灵,舌尖细胞被大火焚毁,感觉神经被浓雾遮蔽,这几年看着越发像人,内在却大相径庭。他喝又咸又苦的茶就像喝白水,把将错就错当成好心款待。他仍旧找不到人说话:他养大的几个孩子,无一例外,要么不听他说话,要么不听任何人说话。
十九世纪末,鼠疫杆菌首次暴露在显微镜下。英格兰终于得知他当年构筑的浪漫化小人国是黑死病的罪魁祸首,也不觉得惋惜,只觉得医学是他将要征服的另一个领域。几十年后他躺在乡下的战地医院,看着自己腿上的伤口因为抗生素的缺席而发炎溃烂,但至少现在医生缠上纱布之前还记得要先洗过手。
他与威尔士通过电话。他们现在都会说英语,即便如此似乎也无济于事。威尔士听说他伤口发炎,并不担心,毕竟他们连心脏都只是子虚乌有的概念。他说:亚瑟,你还记得说你说过什么吗?
英格兰说:什么?
威尔士说:你说要征服这些微小动物的世界。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英格兰说:那我已经征服了。
威尔士说:你靠什么征服它们?飞机?大炮?鱼雷?杀死它们的抗生素?
英格兰嗤笑道:难不成要用爱吗?
威尔士挂断了电话。
但威尔士没有生气。他不讨厌亚瑟,还知道他会再次打来电话。在漫长的岁月里,也有那么几个世纪,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消失。他全身心属于过去,不代表就一定拘泥于过去,于是随着时间推移,混迹在人类之中,同样变得更像人类,因此不可避免地遇到存在危机。
仇恨千百年前就已经磨灭。布立吞什么都知道。就在日后英格兰的小人国于一千年前作乱之时,布立吞就什么都知道。他被瘟疫夺取一半血液,浑身长满丑陋的脓包,而他越衰弱,盎格鲁就越发生机勃勃。盎格鲁在他身边,哪里也不会去,只是看着他,以一种被好奇心支配的眼神。布立吞去触摸他。他希望盎格鲁再次咬断他的手指,吞掉那些腐臭的毒液,希望他也落得同样的下场。这并非出于恶意,只是他知道盎格鲁与自己一样,也该落到同样的下场。他自己诞生时也什么都吃。他也做过暴食的新生国家,自然比盎格鲁自己还要了解他。
可传染力极强的病菌并未使盎格鲁受到感染。他站在那里,与他共用空气,水源,食物,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健康。他们是不同的,像乌鸦与鹿一般不同。
盎格鲁的同理心让他躺在布立吞的身边。他依旧是靠拥抱汲取温暖的幼崽。
而那就是尾声。在瘟疫中幸存从而满身疮疤奄奄一息的布立吞望着他茁壮的、焕发出全新生命力的名义上的兄弟,他的生长速度快到来不及记录,转瞬间就会从孩童成为青年,而他现在贴着他灼热的皮肤,看他能够被轻易刺穿的喉咙,心知肚明自己早就错失扼杀他的最后时机。他们之间很久没再起过值得大书特书的冲突,和平就成了最后判决,不列颠最后的主人竭尽全力才能生存的同时他的弟弟则像植物孢子,像成群的山羊,沿着边缘扩散,现在他要过来吞噬掉他也用不了多久。要是他想的话,大概他也可以做出某些伤害举动泄愤,不过他也什么都没做,只是感受到自己弟弟的心跳,突然就觉得:他是活着的啊。他把手放在自己前胸,也同样感受到胸腔的回声,他恍然大悟:原来我也是活着的,原来像我们这种存在也是活着的啊。所以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无所谓了。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感受到了生命,而那也是威廉·柯克兰漫长人生中太提前的最后一次。
就像宇宙孕育出生命,生命又组合成为他。
他便接受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