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芙刚到美国时做过几年艳星。她在人前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娇俏,到了摄像机前又大胆放荡,登上花花公子那年全美的男人都从荧幕上见过她的身体。她不太爱见故人,唯独听说弗格斯在做打手,花了笔钱打听到他的住处,在他的信箱里留了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笺。弗格斯很快联系她,和她约好在一家爱尔兰黑帮控制的地下酒吧见面,免去被八卦娱乐小报偷拍的烦恼,还能喝到免费饮料。
弗格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每个合他胃口的女人都被他称赞为好女人,但他从来不说梅芙是好女人。梅芙生前和他那段关系戛然而止,死后就失去再续前缘的兴趣,不过在他面前能放松些。弗格斯先是感叹她的十厘米高跟鞋实属防身利器,现代化的长枪,一脚下去任谁都得血溅当场,又惋惜她有那么多条路好走,为何偏偏要做这一行:从女王到杂志年度最佳玩伴,怎么听起来都像是生不逢时沦落至此。梅芙抱着双臂,轻笑一声:“那当然是我愿意。”
她原本也是人类,自然深知人类有多健忘,等到放像机变成影碟机,都不会再有人惦记她这个过气明星叫什么名字,有恃无恐,就越发肆无忌惮。梅芙现如今绯闻男友一大把,每天随便接三通求爱电话,就算没哪个让她称心如意,也比当年做女王自在。当年她没有一样拥有的东西不是武器:男人是武器,国土是武器,士兵是武器;美貌是武器,身体是武器,性爱是武器,子嗣更是武器。她靠那些来给自己全副武装,所到之处无一不是战场,等到抛弃人类身份,才能品尝到人类最基本的快乐。
可最基本的快乐也无法填补她的欲望。她向对面的男人打听库丘林的下落,弗格斯给自己灌上一大口黑啤,下巴沾上一团泡沫。他诚实地和盘托出:“反正不在美国。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说要回家卖鱼。”
梅芙在心里冷笑。她用随身携带的化妆镜挡住脸,对自己翻了一个白眼。
几年后她在舞会上认识一个死了老婆的六十多岁房地产大亨。吹垮佛罗里达的飓风带来的致命伤口早已愈合,战争结束地产事业愈发蒸蒸日上,这也成了未来他在日均费用接近ICU的滨海疗养院一住就是半年的资本。梅芙用了点不足与外人道的特殊手段嫁给他,婚礼当日穿着某个奢侈品牌定制的婚纱挽着他的手,心安理得地接受各种意味迥异的目光洗礼,不管是嫉妒、憎恨、挑衅亦或是看好戏。
她借此机会退隐,从台前溜回幕后,扮演富豪的荒唐妻子,在萨拉托加的赛马场为了自己看中的一匹白马一掷千金,输个精光,趾高气昂地返程,仍旧踩着那双十厘米的粉色高跟鞋,张扬、俗气又难以驾驭,非常像她本人。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也想起过自己曾经的几个丈夫,都不如想起库丘林的机会多,再转脸一看枕边人,心想是男人,都不可避免会步那几个的后尘。男人有什么好?她恨透了男人,又离不开男人,身边总要留下那么一个,作为向她臣服的筹码。
结果她最后这任丈夫还没等和她缠绵,就突发脑溢血,往床上一躺,成了植物人。梅芙趁他在疗养院插着氧气管不省人事,费尽心机将他的资产变现,她不信任金钱,可更不信任不动产;两天去看他一次,在他床边给自己涂指甲,没等干结就洗掉,顺带用软布擦拭无名指上光彩夺目的钻戒。他咽气时梅芙正收拾自己的坤包,塞了整叠的存单债券外加几条格外钟爱的宝石首饰,正想就此一走了之,被闻讯而来名义上的继子继女堵上门。
对面人多势众,她不好大开杀戒,到底挂了彩。等坐上回欧洲的飞机,梅芙想起脸上已经被粉底盖得严严实实的抓痕,还是免不了咬牙切齿:要不是现在徒留人形,她早就又多生下几个孩子。分娩这一行为到底是有它的含义,脐带连接着她的骨血,才是她孤立无援中的凭依。
早些年飞机上还可以抽烟。她身上有包女式薄荷烟,拆了, 叼起一根,对着舷窗吐烟圈。
在一无所知时,梅芙千方百计想得到关于库丘林现状的情报,真的得到了线索,她反而犹疑起来,不如当年果断且横冲直撞了。她想:也不过这样而已。她想:那还能怎样呢?
普通的男人她小指勾一勾就能到手,想要的那个视她为洪水猛兽,兴许还不如洪水猛兽——光之子天不怕地不怕,洪水猛兽自然挡不住他的脚步,但他仍旧对她退避三舍,到下个世纪也见不到才好。库丘林干嘛不喜欢她?虽说库丘林要是喜欢她,她多半也就失去兴趣了,但库丘林干嘛不喜欢她?
邻座的男士认出了她。虽然她盘起头发,换了妆容风格,身上有些许烟味,墨镜还挡着半张脸。他看出她脸色不好,好心出言宽慰,问她遇到什么难题,自己说不定还可以帮忙。梅芙摘了墨镜,用恰到好处的甜蜜语调说自己只是和男友分手从而伤心难过。
她这可真是和平分手:她脱身之后,在走廊里都能听见身后在咒骂她是毒蜘蛛般的女人。
她下了飞机,举起对方递给她的写了联系方式的纸条,对着阳光看了一眼,丢进了垃圾桶。
梅芙去了趟安特里姆,见到库丘林,发觉他还真在卖鱼。他杀鱼和杀人一样麻利,熟能生巧,剖出内脏的技术大抵能称世界第一。乌尔斯特对她来说永远打着康纳尔本人的标记,因此她看哪都觉得厌恶,肯在附近落脚,自己都觉得这算是巨大牺牲。库丘林不欢迎她,但是也没赶她走,带她去自家楼下的小酒馆,请她吃烟熏肉。梅芙挑挑拣拣,总算找到地方下口,还不忘在漫长的瞬间里表达自己尖锐的爱意。
库丘林心不在焉地听。他说:“……你这女人真是……”他说:“你何必呢?”
梅芙想:她何必呢?她要什么都能得到,只是区区一个库丘林,像从她的紧攥的拳头里漏出去的石子。她喜欢把爱挂在嘴边,如同千百年来永恒的母题发酵之后,谈情说爱也变得更加容易。她原本想用捕风捉影的曲解与质问来结束对话,就像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诸如“你是不是在和斯卡哈那个老女人同居?”之类,可一张口就剩下突如其来的悲泣。尽管她的恋慕肮脏又乏味,但她以手掩面呜呜地哭着,模样活像第一次遭遇失恋的少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