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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莲托生

  他认为自己正在被强光照射。尽管没办法分辨光源,但四面八方汇集于一处的光线会将阴影减淡,他据此推断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无影灯。

  大外圣生顺利医科博士毕业,期间陪伴他的是塚原音子与累累白骨,那些白骨又将他托起,让他得以在手术台前戴着手套剖开病人的腹腔。他不是天才,但也能做到中规中矩的优秀,而对于大外医生来说,杀人与救人拥有共同的开端:切口暴露的那一瞬间,血液还来不及涌出,是纯粹的肉白色。他在洗手间黯淡的灯光下展示给塚原看,塚原说:哇哦。他们二人的行为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今天,他在身份转换上也颇为自得。前夜杀人抛尸,第二天上班踏入病房,恢复良好不日即将出院的病人则握住他的手,热泪盈眶,感谢他的再造之恩。

  他现如今像个年久失修的天平。塚原(其实并没有)说:我来做你的砝码。然后她留在了犯罪这一端,打定主意让他倾斜得更厉害。

  但目前无影灯正照射着他。立场调转,他自己置身在手术台上,等着随便哪个同事也同样透过腹部的空洞,窥探他的身体装着的各项器官。此时此刻,只有充满温度的安定感笼罩着他,尽管为了便于长时间手术,无影灯其实并不会散发多余的热量。大外想:那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觉。他看见某双手握着手术刀,然后刀刃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头撞在玻璃窗上,惊醒过来。

  旁边的警察正襟危坐。他眨眨眼,先是看向手腕上的手铐,接着转向窗外,发觉梦中的光线是笼罩整片大地的日光。警车正载着他向市郊前行,文明世界已经成为被抛之脑后的某种概念。

  他方才想起这是要带他去抛尸现场做指认。三天前他在审讯室里,看着对面警官的眼睛,非常配合,却也不肯主动多言一语。他们把从他家里搜索出的照片、记录册以及视频材料给他看,每暴露一件,他便承认一件。对杀人动机的讯问让他提不起兴致,他后背抵着坚硬的座椅,说:“我想杀就杀了。”他被迫反刍自己与塚原持续多年共同犯下的灾难般的罪行,甚至还可以品尝到快意的余韵,但数额极尽庞大,总有某部分疏忽记录。警官给他看某个长发女子的照片,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但他记忆里完全没有相关信息。他说:“我忘记了。”

  大外的这种态度激怒了那个警官。然而他是真的忘记了。

这种遗忘也许是他过于依赖塚原的结果。塚原大学毕业后终于奇迹般地向职业女性靠拢,某种干练则是拜这么多年处理尸体的光辉岁月所致。虽说时间能够磨平一切,可她潜藏的敌意却完全没有减少,为了避免哪天大外真的神不知鬼不觉给她灌水泥沉进东京湾,她开始试图与大外扯上更多关系。她带着便当去医院,问:“大外医生在吗?”停顿一秒,“我是他女朋友。”

  大外没有生气。他把她带进办公室,冷声说:“你可真敢啊。”

  “以后我要是出了什么事,警察肯定会先从你查起,”塚原说,“那我也勉为其难,扮演一下你的亲密关系对象。”

  她又说:“我至少还做了爱心便当。你不吃我自己吃啦?”

  他和塚原一起将那具尸体埋进郊区的树林。塚原总嫌弃他的坑挖得不够深。“你这真是成年男人的臂力吗?”她在旁边喋喋不休,“平时拿手术刀不累吗?啊我想起来了,你还拧不开瓶盖……”也就在这时大外拥有一铁锹打死她把她也塞进泥土的冲动。当然他最后完美地抑制这种冲动,与塚原合力将男人沉重的躯体放进去。泥土将他们三人掩埋。又是新的一天。

  他指了指那块颜色已经与周围混同的地面。随着挖掘的深入,已经腐烂为白骨的男人又重现于世。他站在一旁,看着破碎的白骨,恍然大悟:我真是太依赖塚原了。

  大外圣生缺少交流的对象。当然,这个交流指的不是任何别的事物,单纯指杀人本身。在塚原出现之前,他的记录除去回味的功能,还包括宣泄的成分。而等到他拥有了塚原,宣泄的功能便被她代替:两个人保守秘密总比独自保守秘密轻松,因此最初他就无法拒绝。塚原说:“你没有知道这件事的朋友吧?”他无法拒绝。塚原去参加她喜欢的那个团体的演唱会,他在地下室翻看过去的日记本,挫败地发现如今是他更需要塚原。他如愿成为医生,压力只增不减,就更迫切地需要与他一同犯罪的塚原。

  他难得给她讲述自己的犯罪经历。塚原音子心不在焉,却仍旧在听:这个事实已经足够。

  他在黑夜中无声无息地接近死亡。塚原陪他发疯。但是塚原绝对不会猜到他早就已经打消了杀死她的念头,绝对不会,到死也想不到——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快活,他甚至在过去的现场旁笑出声来,接着便被狱警踹上一脚跪倒在地。

  后来他的审讯人换成了另一位温和一些的女警官。在警局的时间久了,他也越来越习惯于走神。当那个女警说话的时候,他在想自己这样的死囚执行死刑后,就会被送到医科大学做一具新鲜的解剖训练道具,最后蜕变成完整的骨骼标本。等他从想象中回神,缺乏诚意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没在听。”

  警官说:“这么多的案子,你不可能都是独自完成。你至少有一个帮手。如果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说出谁是你的共犯,我会给你争取减刑。”

  那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彻底毁掉塚原的机会。在开口之前,他的胸口暗潮汹涌。只需要简单说出一个名字,一个已经与他完全捆绑拆分不开的名字,他就会将塚原一同拖入地狱。他可以让塚原陪他去死。他们两个都是罪有应得,他要是死了,塚原也绝对不应该独活。

  他说:“求之不得。”

  大外圣生说:“可是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开始下雨了。塚原躺在发出腐臭味的垃圾之间,想起她第一次杀人也是个雨夜,而尽管她装作满不在意,却也能察觉到自己作为人的某一部分已经被抽离。她感觉腰侧正在隐隐作痛,这份疼痛甚至让她无法低头检查情况,只能让她继续沉浸于回忆。她当然清楚大外在打什么算盘,于是在他被捕之后,她便处理好一切,只等警察上门把她带走。

  但警察迟迟没有到来。她一等再等,现在也只能接受现实:大外并没有出卖她。

  这个现实将她尽数瓦解。

  凌晨二时。抢劫者将她身上所有钱财搜刮干净,把她丢在附近的大型垃圾场等死。尽管与大外相处日久,因为某些意外她的搏斗技巧也成长不少,却依旧抵挡不过压倒性的蛮力。她现在与等待焚化的废物混在一起,也许很快就会被发现,但最终迎接的也是同样的归宿。当雨点滴落在她的脸庞的时刻,她闭上眼睛,心想这块坟墓真是非常适合自己。

  大外圣生也不会知道。她将先行到达地狱,还能在无数与切子同样的丑陋生物间向迟到的他打声招呼。

  从最开始。她说:“你没有知道这件事的朋友吧?”她想:我要下地狱了。

  四小时后塚原冰冷濡湿的尸体将会被早班的工作人员发现。警察会从她的衣袋里找到身份证件,通知她的家属。五小时后她的名字将会随着晨间新闻在电视信号以及网络上扩散,会有比他们杀掉的人数多出几十倍的观众知道她因为抢劫而死。不知道多少个小时后,大外圣生也会在受审的间隙中于电视屏幕看到她的脸,以及一行清晰准确的文字:塚原音子(24)。

  那将是塚原音子一生中最温柔的求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