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圣生从来都不了解塚原音子。反过来也一样。
说出来塚原音子大抵不信,大外圣生对尸体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对身材匀称容姿端丽的女性有着普通的喜好,尤其中意皮肤包裹的热度以及乳房柔软新鲜的触感,而在性爱的过程中杀死对方带来的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兴奋与快意,很快就会随着受害者逐渐消逝的体温一同冷却。他将侵犯与杀害两者分得很开,带给他的意义更是截然不同,不过塚原才不会顾及他的感受。对于她来说,单纯把他看做性癖扭曲的变态更方便些。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指责也变得越发没有底气。自从塚原成为他的助手之后,大外的记录方式已经不再局限于照片,为此他还特意买了台家用摄像机。勉强升入国立大学后穿衣水准仍旧毫无变化的偶像宅近来觉醒对垃圾食品的特殊爱好,一只手往嘴里塞薯片还能保证另一只手平稳录影,只有咀嚼的咯吱声妨碍他二次欣赏时的兴致。她本人对此理直气壮并且毫无悔改之心:“我有压力,我也需要排遣。”
“相信我,一边看着杀人(‘以及强奸’,塚原补充道)现场一边吃膨化食品绝对不会缓解你的压力,”大外甜蜜地说,“不如说还要继续读医科博士的我压力更大些吧?”
“你这不是已经在缓解了吗?”塚原说,“怎样都是兴趣全无还被强迫观看并且又要处理现场的我更辛苦吧。……哦,这还是我的房子。浴室被你搞得一团糟。”
“要是哪天警察找上门我就完了,”她哀叹道,“那我就在被捕之前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别啰嗦了,”大外打断她,同时侧过刀刃以便鲜血全部流在塑料布上,“过来拍几张照,然后帮我处理。”
塚原极不情愿地戴上塑胶手套,去厨房拿另外一把刀。她腕力不大,最开始不得要领,切割占据她善后的大部分时间,大外只好自己教她。他握着她的手,像教她数学公式那样身体力行地教她解剖学实践,直到她能够得心应手地沿着骨缝分开关节。大外身高一米八零,这个姿势能把塚原完全圈在怀里,若是死者的眼睛还能进行记录,也许会觉得他们极尽暧昧,但是阻隔体温的塑胶手套明显对他们更为了解。
他对塚原一点兴趣也没有。
比起女性,塚原更像动物。不需要理论基础,靠本能和经验做得更好。
她现在已经可以手脚麻利地和他一起拆解尸体,用塑料布包裹起来,打算这次碎肉丢进下水道,大块尸骨沉入近海。保险起见,大外不得不在挑选下手对象的外貌之外调查她的社会背景人际关系,最佳选项失踪个三年五载也不会有亲朋好友联系:选来选去,最好的选项还是连真名都不会记录的廉价风俗店来了又走的女人,五十个里面能有一个他可以看得上眼。塚原说他挑食,活像幼稚园老师训斥小朋友,他也终于可以恰到好处地充耳不闻。他开车,载着她和已经无法辨认面容的尸体绕过监控,塚原突然说:“好像开膛手杰克哦。”
大外用惊异的口吻说:“你还知道开膛手杰克?”
拜大外所赐,塚原终于可以克服阅读障碍看几本推理小说。她现在不光知道开膛手杰克的相关资料,知道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还知道埃勒里·奎因以及赫尔克里·波洛。当然,传统推理小说里不会出现大外圣生这样极端危险却又意外简单的犯人。她唯独对自己乐在其中这一点抱有最基础的负罪感,又确实没有能够完全制约那份狡猾的自信心。她脑子里紧绷着那根钢丝,就继续食用那袋吃到一半的薯片,总觉得也染上难闻的血腥味。
凌晨的城市高速路有飙车族从他们身旁掠过。塚原这个时候比较怕死。她要真是自己出什么意外死掉,那就再也没有人能够约束大外了。
塚原上大学后租房的钱是大外付的。有三十多年历史的老旧独栋房屋,周围没有摄像头,不用与任何人共享空间,距离他自己居住的高级公寓也有一定距离,相当适合作为某种违法的工作室。大外圣生平时披着平和谦逊容易相处的皮,出门都要和一层的保安打声招呼说早安您辛苦了,到她这里就原形毕露,还没进门就抱怨客厅有种墩布在水池里泡了几个世纪的阴沉气味。当然,等他开始做些什么之后气味才真正地变得更加糟糕,那时他才宽宏大量地不予计较。
或许是因为有他付账,塚原破天荒地变得亲切友善,尽管在她独自出入半个月后,邻近便利店的中年女性柜员就开始八卦她援助交际。“即使是我也会生气的——”她一边说,一边和大外一起把最后一件二手家具搬到二楼,话是这么说,表情却一点都看不出哪里生气。大外的目光从她的头滑到脚,故意在仍旧没有变化的胸部多停留个两秒,随后评论道,“那这个交际对象的品味可真是有够奇怪。”
“是你比较无趣,”塚原说,“作案动机,犯罪目标,杀人手段,包括对女人的品味,全都过于乏味,综合在一起恐怕是二十一世纪日本最无趣的道路魔。”
一提起这个,大外知道她下一句就又会旧事重提。果不其然,她继续以演讲式的口吻翻起旧账:“捅我的理由也是一样。二十三岁了,大外,二十三岁——现在都快二十五岁——你在这方面的思维方式简直像小孩子。”说还不够,她甚至张开双臂,几乎要炫耀她根本不存在的侧腰上的刀伤:“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还要用完全没用的方式发泄,心智根本没有成长呢。”
尽管塚原讲得像是在承受切肤之痛,这样的事件发展也确实符合他的性格,对于大外来说仍旧是强词夺理的控诉,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他对塚原是真的清白无辜,任何出格的事都没做过。假若她说的事属实,那他还要对某个时空下的另一个自己感到懊恼:捅谁不好,偏偏发展出这样一份孽缘。塚原隔三差五把她的记忆拆开揉碎摊平在大外眼前;她在那里改数学卷上的错题,冷不丁来一句:“你曾经说过,你是莫里亚蒂,那我就是福尔摩斯。”
大外嗤笑一声:“哪有协助莫里亚蒂作案的福尔摩斯。”
“嘿嘿,”塚原露出非常塚原式的嘲讽笑容,“迟早有一天嘛。”
那根本连威胁都算不上。他提醒她房租全都是自己来付,还有功课补习使她避免连私立女校都考不上的尴尬状况的人情,塚原就会反驳说补习的人情早就还过了:早就还过了,家庭餐厅的所谓一次大餐,味道糟糕得甚至不如他自己掌勺,尽管如此她仍旧可以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单纯抱怨两句距离琉璃的手艺差到十万八千里。这个时候大外才对她的忍耐力产生一定程度上的敬意,直到他脚踏的五条船的其中之一听见路过的好友告密,带着被高中女生横刀夺爱的怒气前来兴师问罪。
餐桌下方他的匕首抵着塚原的大腿,警告她不要乱说话。塚原知道他当然不敢在公共场合下手,却也倾力配合一脸无辜。
“你误会了,凉子,这是我亲戚家的妹妹……成绩不太好,父母拜托我帮她补习功课,”他解释道,又看了塚原一眼,“是吧,小音?”
“是啊,”塚原说。
他旁敲侧击暗示那位友人心怀嫉妒动机不纯,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转脸看到塚原正在盯着自己。塚原那双没什么光彩的死鱼眼瞪着他半晌,等他收回匕首,喝一口茶,假装之前什么都没发生。她叉起一块汉堡排,压低声音说:“我刚才很想杀了你,大外。”
大外不以为意。
“不用别的手段,自己杀死你,虽说你死了之后肯定会下地狱,用哪一种手段都没差,”塚原说,“以后不许再那么叫我。”
“情势所迫,”他爽朗地答应,同时盘算那个地狱究竟是切实存在还是只是个比喻,“放心吧,我对你没有让关系更加亲密的兴趣。”
“脚踏五条船也很麻烦嘛……”塚原若有所思地总结陈词,“偶尔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
搬进新居,家具布置妥当,塚原心血来潮,说独门独栋,正适合开办侦探事务所。大外与她相处将近两年,早就习惯她的异想天开与超群行动力,因此当她第三天就订做了“塚原侦探事务所”的牌子挂在门外也并不感觉意外。同样情势所迫,他杀人频率降低,与塚原会面也不算频繁,和她保持line联系,平和友好,真像是休学旅行积攒友情,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交往。半年后塚原就把牌子撤下来了:这半年间事务所接到的唯一一个委托就是帮助独居婆婆找遗失的猫。
“那你就买一只新的给她算了。”大外提议。
“买过了啊,”塚原愁眉苦脸,“她说不是她那一只。”
最后还是把新买那只送给她了。也许是偏见所致,大外暗中认为她的侦探才能或许更加适合犯罪,当然塚原本人绝对不会承认就是了。
他让塚原亲自下手是出于共犯的保险起见。当天下了大雨,雨能冲刷干净绝大多数的犯罪证据。目标是个中年男人,估计是在加班回家途中,车抛了锚。他穿着考究,开的车也价值不菲,于是被他看中。他给了那个男人不致命却足以使他失去行动能力的一击,然后把匕首塞给塚原,示意这次就让她刺向心脏,颈动脉,或者任何破坏力足够的地方,让她做最后的了结。这一刀之后,她就不再是单纯的包庇者,从犯,助手,清洁工……是与他一同犯下恶行的罪人,是他的命运共同体,如果地狱真的存在,最后绝对会吞噬他们二人,不过有先后顺序的差别。
大外不想做第一个,也不想做唯一一个。
塚原看着中年男人盈满泪水的眼睛。他想说些什么,嘴巴却被塞得严严实实。她想:只要不是我在意的人就无所谓。现在这个状况都是她造成的结果,是她对大外残存的那点怜悯与情感的后续。因为她没有干脆利落地将大外送下地狱,那日后产生的所有违背伦理与法律的恶行都是她的错。当然,大外仍旧是罪魁祸首。
“塚原,”大外评论她,“保守来说,我认为你目前是神奈川最极端的自大狂。”
“彼此彼此,”塚原说,“你别以为你有资格说我。”
她将刀刃刺下去。她像杀一条鱼。鱼尾用一生最后的力气扇动两下,死了。大外拿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把尸体扔在路边,装作劫财案件。
这样的塚原音子也是我塑造的,他在为照片标注记号的同时志得意满地想,虽然塚原不会令我产生兴趣,但塚原音子——现在的塚原音子——是我塑造出来的。不同于任何世界的,唯独变成这样的塚原音子——
他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快乐。塚原坐在车后座上,踢他的椅背:“快点,大外,湿哒哒的冷得要死,我要回家换衣服。”
大外说:“好啊,助手。”
塚原抗议:“什么助手。不是朋友吗?”
大外圣生从来都不了解塚原音子。但他知道很多塚原音子以为他不知道的事。
塚原与名为琉璃的少女保持通信,据她所称,她们就是在那家说来诡异的、处于阴间与阳世夹缝的听起来就不怎么可信的旅店认识,大外虽不会一笑置之,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怀疑态度。他带着喝得烂醉的女人登门,刚关上门那女人就在门厅吐了一地,导致塚原清理的时候眉毛明显在跳,附赠“又不是金木为什么要我来收拾啊”之类的碎碎念,事后将一切收拾妥当,就跑去(刚死过人的)浴室洗澡。她只对随身携带的那个盒子足够注意,在别的事上粗枝大叶,因此大外发现她放在门厅鞋柜上还没来得及读的琉璃的信,擅自拆开了。
信里没有值得在意的东西。琉璃写了一堆无聊日常,身边琐事填满五页信纸,看来确实没什么朋友,远方的这一位是惟一的倾诉对象。大外在脑子里搜索塚原说过的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她说最开始琉璃就被你威胁过,导致琉璃之后都躲着你走,她说尤其是你要对阿鸟前辈做的事暴露之后,她恐怕觉得你就是垃圾吧。
塚原肯定不会对她说自己正在和垃圾狼狈为奸,那样琉璃肯定早就会和她断绝关系。她只会说:我救下了阿鸟前辈。但是没什么和他说话的契机。现在的阿鸟前辈当然不认识我。安心吧琉璃,阿鸟前辈早就安全了,
我会保证他安全的。
叫她小音的时候她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生动怒意。说不定,那个世界的那一个遥斗就叫她小音。
大外把信封粘成原样,放回之前的位置,在头脑中继续他用来打发时间的独自一人玩乐推理秀。
他的确继续履行着和她的约定,没有跟踪阿鸟遥斗,没有偷拍,没有打听现状,没有私下联系,并非是因为她的威胁(毕竟他只要想做就做得到),而是他目前还不想打破这份平衡。塚原销毁了所有他偷拍的照片,阿鸟遥斗就成为他心里暂时埋藏着的褪色纪念碑,为此他偶尔会需要更多的死亡减压,同样坏心地看着塚原因此疲于奔命。但是他知道塚原每个月都会去汉密尔顿酒店附近,远远地看那个人一眼,确定他身体健康工作安稳。听起来像是跟踪狂候补的行为,不过也仅此而已。
阿鸟遥斗这个名字对于他们两个人都有着非凡意义。他知道塚原对于遥斗怀抱近似于恋慕的感情,这种感情让她不惜协助自己也要成为他的保护者,尽管遥斗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就是这样的人。自大或者愚蠢,不知道哪边占得更多。如果他处于这个位置,也许会把这件事当做感情的筹码,而塚原独自一人,觉得自己可以全部包揽,也没有多余的要求。
塚原站在他身边。她垂着眼睛,心不在焉地将她喜欢的那个偶像团体的歌声音开到最大,轻易盖过濒死女人微弱而不成句的求饶。
那次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大外做了噩梦。他梦见血红色的裂谷,谷底是猴子样的东西与人类交缠在一起的无数只手,他没见过,也觉得那恐怕就是地狱。他抱着塚原的腰,她用雨伞勾着地表,两个人悬在峭壁之上,为了争那柄雨伞互相拳打脚踢,随后伞柄再也无法支撑他们的重量,于是两人齐齐下落。
那是可怕数十倍的莱辛巴赫。他在地狱里重复利刃加身的无止境的死,虚无缥缈的疼痛仍旧让他中断思考,只有塚原落到和他一样的境地能让他感觉到稍许安慰。他看不清塚原正在遭遇怎样的对待,不过等她麻木到习惯之后,她还有心思转过脸,露出属于胜利者的,兴奋而又被痛苦所扭曲的嘲笑。
他浑身冷汗,惊醒过来,天还没亮,塚原在他旁边倒是睡得很熟。大外支起身,在黑暗中看着她的侧脸,在极端的静寂下能听见她的呼吸声。他把手指搭在她的颈动脉上,也同样感受到在薄薄的皮肤下几乎要奔涌而出的热量。他感受过很多次这样的热量。他杀死小鸟,杀死猫咪,杀死解剖课上的兔子,杀死各种各样的人类,他们生命的实感全部都浓缩进此时此刻的温热触感。
塚原不像女性。她像兔子,像猫咪,像野生动物。但她又确确实实是一位女性,而自己也迟早要杀死她。
但是不是今天。塚原对他来说还有用。
她能让棘手的状况变得简单,也能给他带来过去不存在的乐趣。她目前还有用。
那就明天再说吧。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
大外收回了手。他重新躺下,合上双眼。而塚原音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是攥紧了手里装着钥匙的木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