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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五衰

1.

  王耀有几年信佛。那几年他一出门,满眼佛堂寺庙,每走三步看到一座,往来之间都是善男信女,香火旺盛,烟雾飘起来在空中浮着,混着雨反而膨胀成一团,远远望去颇有西式的浪漫缱绻。他偶尔去庙上拜,捐些功德钱,前几次行礼时心无旁骛想不起什么愿望未竟,自然也看不出灵不灵验,就从来没去还过愿。那几年倒不止他自己信,仿佛人人都信,他经常看见苦行僧,磕着长头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三步一叩绕寺而行,低头时发觉连片叩首的空地都见不到,只有密密麻麻的脚,就只好等人散去继续,一瞬间不知手往哪里放,就尴尬地垂着。王耀看着,不作声,跨进庙里想买几根香敬上,就被人群裹挟在了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见黄纸上火苗一窜三尺高,想开口抱怨人口问题,话没说出来,咽回去了:他总不能诅咒自己。

  他信佛,不是发自肺腑,也不是出于实用主义,反而好像谁在他脑子里告诉他你该信这个,他就信了,谈不上什么自由意志,说从众也是可以,他没什么可辩解,就是觉得与所谓从众倒还有异。王耀生而为人,人的脑袋人的躯干人的四肢,人的视野人的听力人的思维方式,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人,人本应生而自由,可他看似自由,又不那么自由。他这几日休假,看上去像赋闲在家的老年人,早晨去晨练顺便看看下棋再逗人家挂在旁边树上笼子里的鸟,赶早市与人讨价还价拎着菜回家,在家里待几个小时,约束自己不该做事,无事可做却反而难熬,只好出门,不肯开车,权作散步。他做这一切自由,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自由了。周围人都信佛,他没法不信,只好也随着信;任谁都能逃脱人群的洪流,只有他,是逃不掉的。

  但他信是信了,也不是真信。他装模作样烧香礼佛,踩着汉白玉石阶,一炷香三支举过头顶,一边想着他这漫长的一生和三这个数字因缘太深,一边催促自己好歹许个愿,不管诚不诚心灵不灵验,不浪费就行了。他先是像个人一样许愿亲人团聚,想着这个愿望却又满心疲惫,便不再提。他又想许愿平安喜乐,转念一想平安喜乐倒是可以,他自己却又嫌自己活得太长,平安喜乐不如早死,可平安喜乐从不长久,魂归地底也是奢望,选哪个来都不切实际,不如不许。僧人催他快些,他看着烟一缕缕飘起来,随便想着,等再见到故人,希望说话时气氛好些。

  他许了愿,走开去,旁边就是签筒。僧人又建议他抽根签,他摆手,不抽了,说妄想知道未来就没意思了,命越算越薄。他之前和自家弟弟通电话,提起最近的风潮,那边笑他,说您活了这么久,还以为早到了什么都不信的年纪,佛法经书浩如烟海,在漫长的时间之中也该被反复翻了无数遍,何必像什么都不懂的愚人,做足样子就以为自己参透人生真谛。王耀觉得他说得有理,可他没法拒绝。他又对那边说自己活得久,也仅仅是活得久而已,现如今记忆力都大不如前,和什么都不懂的愚人也没有实质上的区别。

  那边突然就沉默了。然后试探地问他,您真不是什么都记得?

  王耀笑回去。人的脑容量就这么大,他活得久,可依旧是人没错。等他挂了电话,还是忍不住琢磨:他总觉得这场景很久以前自己就见过,只不过记不清楚而已。

  那几年很快就过去。一夜之间雨后春笋一般窸窸窣窣建立起来的四百八十寺,又似乎在一夜之间饱浸了骤雨,这么无声无息地垮下去了。人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王耀那几年信,等迎接了新世纪,很快也就不信了。风潮总是转瞬即逝,他没有足够的自由意志,至少等风头过去,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所谓本心;不过是因为经历太多次,最近也就稍显麻木。他给自己泡茶,敲敲杯沿,眯着眼,用那点所谓本心思考,真要追究起来,他被人类影响着无法拒绝,反过来他自己是源头也说不定。

  后来他又开始改喝汽水了。

  那天许的愿他也很快就忘了。故人见不见都是那个样子,见了反而麻烦。

  王耀活得太久。这活得太久倒不是他本人的判断,而是别人一提起他,就用了然于心一般的口气表示,他活得太久。王耀本人倒是对活得太久这件事没什么真情实感,别人提起来,他才想起,原来自己活了这么久。

  但那么久之前的记忆对他来说也一样,许多都已经模糊。光靠记忆去追溯,还不如看别人写的书,比他的记忆还要丰富多彩绘声绘色,王耀看了之后恍然大悟,原来是发生了这种事,要不是这人写出来,他还真不清楚。但如同身临其境也并不是当真在场,等他再翻别的书,又是另一种说辞,双方各持己见,谁也说不出所以然。记忆不可靠,王耀自己也不便发声,翻过一页,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毕竟没人在意,那忘得也快。

  后来他再休假,本没打算出门,偏偏接了个电话。电话另一头的本田菊,几年没见汉语也没有丝毫长进,咬字生硬又别扭,一说快一点就咬到舌头。王耀不是不会日语,平时也没那么些多余心思,该用时便用,可现在和本田菊对上,那边说的中文他自己都听不太懂,这时候反而就死活不肯用了,大抵也有点看笑话的意味,顺便还能把话题往远了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最近身体怎样,闪没闪到过腰。久疏问候,久疏问候,新年也不发消息拜个年,噢过的不是同一个年。立春有吃春饼。你吃没吃惠方卷?

  王桑。那边终于受不了打断他,过两天周一,要在您这里开会。

  是有这事。王耀声音就沉下来:现在不是工作日,我休假,有正事到时候再说。

  不是。本田菊就急了,声音拔高,他一着急就这样,王耀见过无数次,熟得很。声音拔高的本田菊语气急促地说,我一个人过来的,在地铁里迷路了,您还是派人来接我一下吧,实在没办法才来找您,真的是不胜感激。

  你怎么一个人就过来了?

  ……能见面再说吗,王桑?

  王耀又开始想。他想自己当年去看本田菊,和他交谈起来,从没发现过什么障碍。当时他自己还多话,能和他说起话来的人却少,明明白白的不对等,那对人来说其实就是绝境。王耀就这样,处于断绝的境地,活了那么久,还不是活下来了。他那时候喜欢和本田菊说话,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至少还能得到些回应。他当时不太在意这些回应,事到如今更没法把这回应放到心上,只不过回想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记忆美化,他的绝境反而就不那么像绝境了。

  当时他们说的是哪国语来着?

  他弯腰去拿抽屉里的车钥匙。就在他拿起钥匙圈的一瞬间突然灵光一闪。

  那场景他自然很久以前就见过。说是今时不同往日,讲到底也没什么新鲜。

2.

  王耀活得太久,自然见过不少稀奇事。他曾经就在北方见到过断成几节的尸体,大概是因为空气太冷,保湿保鲜,脖子的断面已经冻得结结实实,那张面孔也就没有腐烂。王耀这辈子见得最多的就是人,活人死人一半一半,他自不会怕这个,多余的慈悲与好奇心也早就消磨干净,本打算就这么绕道过去,那尸体开口把他叫住了。它先是说这里实在太冷,接着抱怨自己被人陷害,最后哭诉自己愿望未竟出师未捷,命运就这么终结了。

  他当时无事可做,就站住了,陪它说上几句话。它自称还不到悬车之年,时运不济,遇到暴动,从高塔上摔下来,正好撞上栏杆,齐齐整整,就如同撞到了断头台。大概因为它死得太快,反而来不及奔赴黄泉,就在这里像鬼魂一般盘旋。王耀作为活人,毕竟与鬼神不熟,帮不上忙,思绪左摇右晃,想起砍了头的蛇还能靠低级神经中枢做出条件反射的残余反应,蛇与人不同,但那段时间大概也算是活着。像蛇一般活着的尸体还在叙述自己的远大理想,王耀听着,觉得还有些志同道合,但是死人的话,听不得几分的,就权当教训了。

  他胸中就蓦然升腾起某种苍凉的悲哀来。他就站着,和它天南海北地聊,但最开始滔滔不绝,后来话说尽了,也无话可说,就这么站着,空中泛着尴尬而冰冷的沉默。他陪了它半晌,直到有几人过来,说是帮忙殓尸,也没抬棺材,一人拿了一截尸体,放怀里裹着,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开,留下王耀与剩下的人头面面相觑。

  王耀看它一会,哭笑不得:说是殓尸,最重要的部分反而招人嫌弃。

  人头就说:他们爱我,但不想知道我脑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王耀想他说得在理。他又在原地等了一会,走了。

  本田菊听他讲完,半天没有声音。王耀不确定他有没有在听,他倒也不在乎这一点。他面无表情地打着方向盘转了个弯,天气阴晦,能见度不高,前面堵着的车密密麻麻像是蚂蚁。本田菊左手端着杯一口没动冒着热气的咖啡,右手熟练地按着手机屏幕,王耀眼神好,随便那么瞟一眼,看到推特界面,一片空白,什么也刷不出来,也只有他锲而不舍,眼睛都不抬,无意义地一遍又一遍刷新。王耀自得其乐,拿了颗水果糖吃,刚剥完糖纸,那边终于出声了:“……那,然后呢?”

  王耀以前疼爱他,见到新鲜事就想着给他讲,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最适合做睡前故事。本田菊学得快,后来就仿照他讲的那些故事自己创作,等王耀回来,再讲与他听。但他的故事,多半莫名所以,突如其来没头没尾。他那天给王耀讲雨女,雨女不稀奇,他讲雨女爱上一位男子,终日于高山的隘口处等他出现。王耀问:然后呢?本田菊说:没有然后了。王耀问:她爱上谁了?本田菊答:我不知道。王耀问:那怎么爱上的啊?本田菊老实答:不知道。王耀就问:那她就这么等着?本田菊说:就这么等。

  王耀问:等多久啊?

  本田菊答不上来了。王耀也没放在心上,一笑置之。他对本田菊说故事不能这么写,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总之日后还是没什么长进,哪里都显得突兀。王耀跟他讲:那大概就是等一辈子。人的一辈子,看起来长,做着自己手头的事,还没察觉到,就这么过去了。

  本田菊默不作声。他低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王耀也不打扰他。过了片刻,他就反问:那妖怪呢?

  王耀反而笑他:都是妖怪了,还纠结一辈子?

  他现在倒也像当年的王耀一样开始追问起结尾了。王耀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他当年那些故事更接近真实,世上发生的事,大多突兀得很,还真没几个有来由,可事到如今,这种话他也绝对说不出口。他也没忍住,开口讥讽他:“本田先生一直盯着手机屏幕,我还以为故事太沉闷,压根没在听。”

  “要说不听人说话,王桑大概才能算是第一名。”本田菊讥讽回来,一如既往用着敬语,“王桑说的话,我可是从头到尾都记住了,一字不落。”

  王耀冲他眨一下眼睛:“我日语不好,本田先生说什么,没听明白。”

  本田菊就收起了手机。他客客气气,低眉顺眼,用蹩脚的汉语夹杂着日语单词重复一遍。王耀就喜欢看他这样,也算日复一日的疲惫人生之中一点乐趣,他看够了,就没多余的心情再继续调侃。他就继续讲:他说他等了一会,就走了,其实是等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更看不清表情,整个人灰蒙蒙的,也只有把那只人头抱起来的时候眼神才亮了些。人头本来聒噪,等她来了之后却一句话又不肯说了。女人就讲:你厌恶我,可只有我在意这些。他们想要的不同,只有我爱你的头脑。她说着,把人头抱进怀中,瞥了王耀一眼,也不在意上面掉下来的冰碴。

  王耀旁敲侧击,意有所指:事到如今还?

  女人摇摇头:事到如今才。

  王耀就开始尊敬她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缘何尊敬,他读过写过目睹过太多爱情故事,同时却又隐约看轻爱情,世上感情那么多种,他自己有时也意识不到,仿佛爱情这个词说起来就小家子气,源于一己私欲,裹着人间的脂粉,天生低人一等。男女之爱,悬于口中,含着重如千斤,说出来就轻飘飘的,升腾到天上去了。王耀也提醒她:尸体身首异处,恐怕不得安宁,这辈子说不定多少艰难困苦,还是要先做好心理准备才行。女人就说:可若非这种情况,也根本谈不上一辈子。

  王耀敬佩她,觉得自己再久留就是破坏气氛,于是站了一会儿,走了。按理说这也不算结局:他不知道他们怎么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更不知道死人怎么还会说话。严格来讲,这也只是后续,算不得结局。

  他讲完,眼见着本田菊的背挺得僵硬,他那么笔直地坐着,目视前方,尽管这景色与十几分钟之前没有半点区别。王耀想起当年他终于从这副波澜不惊的皮囊里挣脱出来,带着些微扭曲的表情质问自己,他不确定,却觉得本田菊此时此刻想起的应当是同一件事。他无心煞风景,也偏要来句总结陈词:人的一辈子很容易就过去,但妖怪不一样。这不一样,也不是指单纯的生命漫长考验耐性;要说难,难就在,“若非那种境况,根本谈不上一辈子”。

  可您又不是妖怪,本田菊说,我也不是妖怪。我们都不是妖怪,还是得纠结一辈子。

  当时王耀鼓励他重新把故事写一遍,填个结局。本田菊那时候听话,结局倒是补上了,虽然那雨女究竟为何爱上人类也没来由,不过感情上的没来由也可以赦免。本田菊讲,那男人再也没回来,是因为他压根把雨女忘记了;忘记了也不能怪他,人本来对妖怪记忆就淡薄。雨女终日在山边等他,雨下得久了,山体滑坡,造成了山洪。雨水泛滥成灾,淹了山脚下的村庄,她爱的那男人也不知死活。但她仍旧在那里等。这就是结局了。

3.

  王耀后来总算在西直门地铁站里面找到了他。一年四季无论工作日还是假日这边都人潮汹涌,他不知道等了多久,还等到了个位置,坐在那里,低着头玩手机,王耀凑过去时瞟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游戏。他一看到他,就觉得好气又好笑,本田菊穿着灰色的正装,在人群之中就像水滴在墨汁里一般,他自己都难以解释自己是怎么找到他的。他当年去上香,至少有个扎眼的目标,现在这充其量也算是瞎猫寻鼠,最后碰见也算他运气非凡。王耀看他心不在焉,完全不像是身处异地迷路找不到熟人,就把手伸到他眼前晃晃。他就说:你还挺惬意?

  本田菊最开始和他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王耀还是没太听明白他为什么只身一人过来,只大概听懂他说最近周围的人对他都不太上心,听说他要出公差,到这边来开会,就表示目前人手不够,本田先生对那边应该也是万分熟悉,应该用不着人陪同,那就劳驾您自己前去,非常抱歉,非常感谢。但他也是一别几年,踩在这片土地上只觉得全然陌生,兜兜转转找不到路,没办法,也只能求助于他。他说:“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王耀说:“那就给我添麻烦?”

  本田菊又低头道歉。王耀说算了,问他有没有先订好酒店,要不然露宿街头,他可不管。

  等他喝完他那杯咖啡,堵塞的车流也没有一点挪动的迹象。本田菊又开始偏头看着窗外,车与车之间间隔不远,但隔着那层车窗膜,都看不见那一边驾驶员的脸。事到如今沉默对于他们来说才是常态,开口聊点什么反而是额外服务,毕竟他跟王耀只要碰了面,无论表面上多么不动声色,实际上总有哪里坐立不安,爪子挠着心,差一点就要刺穿。王耀伸手拧开了车载音响,里面装了不少老歌,刚放完首光辉岁月的尾巴,下一首换成情人。他跟着哼起调子,“你可知谁甘心归去”,“是缘是情是童真还是意外”,本田菊以前懂粤语,现在反而忘了大半,就心无旁骛,只想:他也太久没听过王耀唱歌。

  王耀没忍住,还是笑了。他说:你这么盯着外面看,好奇心害死猫。你们不还有句关于猫的俗语,什么,杀猫——

  杀猫咒七代(猫を殺せば七代祟る)。

  对,就是这个。猫待遇比人好。

  不是待遇比人好。单纯因为猫执念太深,人拼不过。

  王耀又笑了。本田菊搞不懂他为什么心情看起来又突然变好,不过想想,他们互相之间谁都没搞懂过谁,也释然了。他就故意发问:“我没想到交通会这么拥挤。王桑会不会生我的气?”

  “没啊,”王耀说,“别。难得。”

  什么难得?本田菊不知道,但他也绝不问。他们之间分分合合,百转千回,好歹剩下这么点世间存留下来的默契,听起来还有点可悲,但到底是心照不宣,那就更不必问了,以免把剩下来的这点东西再重新打破。本田菊一直没转过头,王耀调了调座椅,透过镀了层膜的挡风玻璃,看云层后面苍白的太阳。

  那年来了个戏班子。不大,也就十来人,翻山越岭地过来,挤在最东边没人住着的房子里面歇脚。王耀过去帮了把手,从车里面往外卸行李,听说他们打算连演三天,一天三场,心想自己好久没看过戏,要是到时候开了嗓,唱腔勉强合乎心意,就给他们包几个红包过去。那时候他的周围都陈旧不堪,抹着一捧黄土,只有他自己是崭新的,散发着类似于新鲜木头的气味,与周围格格不入,也不知风干需要多久。那时候王耀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崭新,他原以为再不济身上的气味也应当来源于硝石与火药,但最后也不过同样染上了沙土的气息,如同一个新生儿,刚开始牙牙学语。

  戏班的男女比例悬殊,十来人里也就两位女性,忙进忙出不亦乐乎,后来好不容易坐下喝杯茶歇脚,和王耀聊上几句。一来二去她们察觉王耀大概也算半个内行人,就遮住脸窃窃地笑,说希望到时候上场不要演砸出了笑话,真要是哪里不对劲,也希望他留个面子,不要当场说出来。王耀自然是应允,他从不做那种事;况且他在山里待得发闷,一门心思呼吸新鲜空气,好不容易找到点事情取乐,怎么可能把人家赶下台去。王耀这么多年,学会的最重要一件事就是装聋作哑,现如今不用人教,早就刻在骨子里。

  然而戏班子只演了一天,王耀偏偏没看成。那天他偏偏发了烧,说是前一天干活着了凉,突发急病,所幸不是很严重,搭了条毛巾在被子里发汗,黄昏的时候就能下来走动了。王耀刚下床喝了口水,心里懊恼,又宽慰自己第二天去也是一样,然后就听见外面一阵骚动,脚步声急促,夹杂着说话声,听不清楚。王耀出门打听,才知道戏班子演出的庙台倒了,听说压死不少人,外面尘土飞扬,乱成一团。后来好不容易清点完毕,伤了不少,戏班子除了刚演完大小姐下台讨口水喝的女人之外,全死在里面了。后来人们七手八脚地往外面抬尸体,那女人就在旁边看着,没有表情,也不说话,倒是看到王耀,就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那女人说:我给你唱一段好吗?

  王耀仔细看她。她没掉泪,声音平稳,眼睛水润,也看不出悲戚。王耀却是心下悲切,只说:改日吧。

  第二天他就离家出走了。

  也算不上什么离家出走。比起来离家出走这个词也算是时髦,日后他和本田菊相处还算愉快的那段时间里,他说起这件陈年旧事,半开玩笑地用了这个词;要说起来,那里是他的家,又绝对不能被称之为他的家,他拥有又丢弃,没什么意思。他像个青少年一般离家出走,漫无目的,一走就是几十年,坐在卡车后面临时建起来的窝棚之下,和运送的橘子挤在一起,剥开一个嗅着气味,自己向自己发问:它什么时候也会像庙台一样倒下来。

  他再也没回去过。本来他还有回去见那女人一面的心思,只可惜在风沙里迷了路。他在行进的途中遇到了十年不遇的沙尘暴,这一遇就刮了十年,无论山里还是山外,都沦落成一种样子,颜色不辨;反正是一种样子,他也没有了再回去的必要。几十年之后他碰巧与当年的旧识相认,对方已经老得几乎看不出人形,但记忆力出奇的好,还认得他,主动叫他的名字。王耀问他为什么记忆力这般好,他只是说:想忘也忘不掉。

  王耀就向他打听,问他当时那个戏班子,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女人,后来怎么了。他就说,那女人留下来了,后来还有了相好。她那相好整日在家里圈着,不做事,她就唱些戏养他,后来嗓子坏了,唱不出来,却还有人去听,坐在那里,没有声音,一听还是一下午。他们本来都觉得他们相处时间不会太久,然而日子也就这么过来了,眼看着又是一辈子。

  王耀日后对本田菊讲。他难得喝了酒,红着脸,对他说,现在想想第一天那三场戏没听到,真是遗憾万分,再没有这机会了。反正他也不会死,不如说在那庙台里死了最好;日后再怎么弥补,都不如对那三场没听到的戏一般念念不忘。本田菊不作声,就那么听着,末了反问他:“王桑当真那么想?”

  王耀思考了一会儿。“假的。”他说,“赌气这么想。要不能怎么办。无论变成什么样,还不是得活啊。”

  本田菊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把手埋进了掌心。

  王耀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大概他也喝醉了。

​   

4.

  王耀看见的本田菊是一个平面。他不是人,也不是真的活着。

  他们的关系倒也不总是这般僵。那年他们终于又重新开始通信,一连写上几封送过去,一部分石沉大海,但总有幸运的,成功辗转到了对方手中,等上一个月,能拿到回信。那时候人人自危,他也终于有了更需要拼尽全力去提防的对象,声音在他脑子里甚嚣尘上,但他在信中从不写这个。他净是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丢掉几封也无伤大雅。他从以前开始就偏爱给他讲故事,现在也一如既往,或是真实或是虚构,夹缠在一起,分不太清。王耀给他讲故事,全因为自己觉得他能听懂,至于别人听不听得懂,他是否真的听得懂,那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后来本田菊过来见他。那时候他们应该有很长时间没见过面,王耀没去数,探究这个意义全无。他们再一次久别重逢,以前也有很多次,本该习以为常,但这次重逢,王耀在机场等他,见到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上次见面歇斯底里,现如今都是过眼云烟,反而觉得当年的真情实感太滑稽,现在想起来,都要嘲笑过去那个自己。王耀内心平静异常,他看着本田菊,就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早就对他没了半点感情。他同往常一样,重视感情却偏偏看轻爱情,把亲情友情以及某些崇高的感情意味捧得太高,现如今它们都消磨殆尽,他分给本田菊最狭隘的一隅也几乎要站不住脚,就这么随着风一起消逝了。

  本田菊向他鞠躬。本田菊说,你好,王桑。

  王耀觉得鞠躬别扭,就伸手跟他握了手。你好,你好。

  他们都搞不懂。

  王耀只能继续给他讲故事。

  故事讲多了就不那么别扭了。本田菊陪他过了春节,自打他开始庆祝元旦新年之后还是头一遭。他们站在阳台上,屋子里电视没开,有人打电话给他拜年,王耀心情好,来回来去折个三遍五遍也不嫌麻烦,回以兴致高昂的诚恳祝愿,一不小心过了凌晨十二点。天气很好,空中圆月高悬,外面有人开始放烟火,红红绿绿的光线照着本田菊的脸,他手里拿着几根王耀买给他的小孩玩的火星棒,站在那里也不点燃,就那么等他。王耀就另拿了盒火柴过去,直接帮他点燃了,细细小小的火花迸射出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微弱声音。本田菊分了他一支,他们两个继续站在阳台上,挥舞那些亮金色的细小火花,直到整根燃尽。王耀就对他说,新年快乐。

  本田菊想了想。新春快乐。

  他第二天就回去了。王耀陪他到安检口,不能再往前去了,就和他道别,本来想送他礼物,后来想想还是作罢,幸好本田菊不介怀,也没有这点心思。王耀跟他说,回去之后要继续保持联系,本田菊就简单应承下来,摘下自己背着的包,说那就再见了,王桑,您先回去吧。王耀倒是没立刻转身就走,他看着本田菊安检完毕才迈开脚步,走了几步又突然顿住。

  原本应当前往登机口的本田菊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王耀,他从他身后喊,声音很大,大到他不得不回过头。王耀在原地看着他,看他隔着一排护栏站在那里,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单纯叫他的名字。王耀!机场的工作人员大都转过头来看他,但是还没有人上前来阻止。王耀想当年的真情实感太滑稽,现如今再一次重复,他反而动弹不得,眼睛比平日里还要干涩。

  王耀!本田菊对他喊,王耀!王耀!

  王耀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原地。他呆愣着,也同样看着矮他一头的本田菊,就这么看着,没有回应,想不到回应,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想着幼年的本田菊,少言寡语,也这么看着他,眼睛是亮的。现在他这么看着他,眼睛却是暗的。眼睛是暗的,那点灵气洗不掉,有时候王耀把他和小时候分成两个人看,察觉到这点洗不掉的,就又欢欣又伤心:这怎么能分成两个人看。

  直到一大群说说笑笑的游客从他眼前涌向安检口,把他和本田菊完完全全地分隔开来。

  等人群完全散开之后,本田菊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本田菊对他说:我要死了,王桑。

  王耀那时候在削苹果,本来苹果皮完美地打着螺旋垂下来,他手一抖,断了,还给食指指腹削了个小口子。他把手指含在嘴里吮掉冒出来的血,笑着骂他,说当年你惨成那样都没死,现如今和平年代出了这点事反而张口闭口要死。他心里记得深刻,所以基本上不提,现如今提起来倒不是诅咒,反而为了某种不上不下的安慰,在隐隐作痛之外都觉得讽刺。本田菊躺在床上睁着眼看他,他眼神恍惚,王耀知道他看不清自己,也没有什么好顾忌。他削完苹果,自己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对他说:你现在看到谁了?

  本田菊开始使劲摇头。他每隔几分钟就抽搐片刻,呼吸困难,确实像个将死之人一样喘息,呼吸机对他没用,医生也知道不用多此一举。王耀不知道他摇头什么意思,就没有回应,结果他反而摇得更厉害了,想说点什么,王耀听不懂。过了一会儿有护士过来,给他又打了针阿托品,归根结底也是多此一举,不过似乎看起来能让他好受一点。他好受一点,能说话了,就继续重复:王桑,我要死了。

  我知道了。王耀啃着苹果,伸出手搭在他额头上:放心,你想死也死不掉的。现在这样不如死了轻松,但是你死不掉。

  本田菊好一会儿没声音。王耀再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眼睛亮晶晶的。他哭出来了。

  王桑,我要死了。

  王桑,到时候了,我要死了。

  王耀突然就明白他说的没错。他确实要死了。他们都是要死的。就是对他们来说死与活并没有区别,沉到黄泉还没来得及和船公说一句话就要被拽回人世。本田菊在这个阶段里大抵已经死过太多次,活过来却还要承受苦痛,直到时间治愈一切,也一如既往要留下一碰就痛的疤。王耀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站起来,盯着他的脸。

  他们都真活该啊。

  过了三个月事件算是告一段落。本田菊没好透,三天两头咳嗽。无论在哪里事件发生他都逃不掉,但他还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敢坐地铁,在不必要的情况下遵守不必要的仪式,也是他们都还能勉强被划分进人类范畴的证明。本田菊给他写信,跟他说抱歉,又说那时候真的非常感谢王桑在身边,只是那时候自己神智不清,不知道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王耀回他,说没有,又说你何必与我纠结这个。他信没写完,突然就想起,毕竟他们还算人类嘛。是人类,又不是妖怪,自然还是要纠结啊。

5.

  本田菊在向下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里。他周围是一片火海,他一边走一边痛得大叫出声,他一直喊,一直喊,直到最后嗓子与他的五脏六腑一同四分五裂,只留下木头摩擦一般的嘶哑声音,就算开口说别的话,也没办法辨认。他一路走,一路叫喊,踉踉跄跄,除去嘶吼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抵挡疼痛,可他现在痛得更厉害了。他向下走,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堕入地狱,畸形的怪物张开大口,露出粘着粘液的獠牙。

  燃烧着的横梁从他身后掉下去了。之前倒下来的木头与砖块砸中了他的右腿,他觉得痛,但痛觉现在决了堤,腿反而失去了知觉。他认为自己在逃跑,可又说不清在逃离什么。他想:活着啊!但活着本身也已经变得虚无了。他的叫喊声都在渐渐减弱,等他回过神来,他连那点丑陋的声音都已经再无法发出。

  他在向下走。

  有人过来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他只是恍惚地看见他朦胧的影子,从他的角度甚至有日光倾斜过来,让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想不起来那是谁,又认为自己清楚那是谁。这点事情他清楚,其他的事他又不清楚了。他可以对他说爱,可以对他说恨,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语言表达不出来,就等同于被搅成一团浆糊。然而只有他了。他踩过地表升腾起的火焰,天际漆黑一片,他仓皇环顾,也找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他对着他哀求道,停一停啊,把我从这里带出去吧;但是却得不到回答。他最卑微的求救就被这么轻轻巧巧地忽视,找不到一点痕迹。

  他愤怒了。他向前扑过去,手指正好能捉住那个人的脚踝。他好像听见了其他什么声音,但那已经距离他太过遥远。

  他捉住了那个人的脚踝。他折断了那个人的脚踝。那个人被他拽着,挣脱不开,或者压根就没有去试图挣扎;他们坠进地表的裂缝之中,在最深处仍然是灼烧着的烈焰。

  但是那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他的手指握紧,刺破了自己的掌心。

  他想起自己其实发不出声音了。

  “阿透气得双手发抖,眼睛怔怔盯住火炉旁挂着的捅火棍。自己现在很容易佯装准备捅奄奄一息的火苗而伸出手去,至此不会引起怀疑。往下只消高高举起即可。阿透已实实在在地感觉出铁棍攥在手心的重量,真真切切地看到鲜血溅在路易式金光椅和炉架祥云挂轴上的情景。但他终未伸手。喉咙渴得冒烟,却又不得讨水。脸颊因仇恨而发烫,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有的热情。只是这热情已被封死,没有出口。”

  本田菊读完这一章,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他等着王耀的回应。王耀倚着病床床头的靠垫,一动不动,脸色灰败,身上也没什么活人的气息,比任何时候都像个死人,倒也没真的死。那年王耀终于害了病,说是终于,因为他那段时间身体都不算好,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可偏偏不舒服,知道有朝一日肯定得病,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病,悬而未决,更心烦意乱,真的害了病,反而松口气,悠然自得起来:当然也不是真正的悠然自得。只是他离鬼门关不远,却比健康时还轻松。

  有不少人来看他。那些人来看他,在床边站一会儿,流些眼泪,说点祝福话,然后就走了。倒不是因为王耀人缘不好,他人缘是真的好,可就因为这个,没人担心他。王耀没什么需要担心的,真的担心了反而是侮辱,更何况眼泪这么贵,不应当浪费在不死之人身上。本田菊本来也是这众多人之中的一个,后来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或是也同样害了什么病,拿了本书天天过来给他读。王耀病得厉害,动动手指都艰难无比,第一次和他开口说话,是问他在读什么书。

  天人五衰。

  这个词好像听过。

  佛教里的用语,王桑见多识广,当然听过。

  不记得了。

  就说天人临死之前有五种衰相。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不乐本座。不过也有说法,说这是大五衰;还有小五衰。小五衰讲……

  行了。

  王耀睁开点眼睛看着他。他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我可不是天人,我是仙人。

  本田菊就没话讲。他继续给他念书。

  他等啊等。他有耐心,王耀不回应他,他就继续等。他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分钟,王耀终于说话了。王耀问:“我是不是也是那火苗?”

  “您说什么呢。”本田菊说。

  “你是不是也想攥住捅火棍?”王耀问。

  “您说什么呢。”本田菊继续说。

  “我又没责怪你,”王耀眯着眼缓慢地说,“你要想的话,也算给个痛快。反正我不会死;你这么做了,我也还是一样活,你也还是一样活。你没办法,你必须得活。”

  本田菊不作声。

  王耀说:“可你也没这个胆。”

  本田菊就把手伸向他的脖子了。

  “王桑也这么想,”他说,“我再努力一下,也能变成第二个您。”

  但他终未扼下去。

  那就像是昨天一样。他抬头看着王耀,看不清楚,不知道是泪还是别的什么糊住了眼睛。王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看不清楚,也该想象得到他的表情。本田菊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不想思考以前发生了什么,过去不是他的,过去是他的。他知道王耀没死过,他知道王耀死过很多次,他以前觉得总有机会,现在这一刻又发觉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与王耀结束了。他与王耀在这一刻结束,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彻底地停滞不前,一拍两散,谈不上未来。

  他松开手,对王耀说:“王桑觉得自己现在算是活着。”

  王耀反问:“不然?我死了?”

  本田菊说:“那王桑觉得自己是人吗?”

  王耀反问:“我不是人的话是什么?”

  本田菊说:“不是仙人?”

  王耀说:“仙人也是人。”

  本田菊说:“您说您自己是人。

  “您说人的一辈子,看起来长,做着自己手头的事,还没察觉到,就这么过去了。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一辈子?”

  您把我当玩具。这句话本田菊没说出口。您把我当玩具,以前是,现在也是,倒是从一而终,没变过。他看着王耀,努力想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些动摇,但是王耀没有表情,他不懂,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他那张脸像石刻,他大概真的已经死了。他重新坐下来,书掉到一边,他把自己的脸埋在王耀掌心,感觉不到他手心的热度。他觉得他自己没哭,后来又觉得自己哭了,他满心迷惑,他把自己搞糊涂了。王耀又一动不动了,他不动,他不说话,本田菊就根本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又那么过了十几分钟。王耀动了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手抽开了。本田菊维持着那个姿势,他听见王耀说,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本田菊后来又翻开了书。他继续念:“在他心想今天务必讨回的十二月二十八日清晨,吃惊地听到女佣们的一片哭叫声。阿透在自己卧室里服毒了……”

尾声

  王耀直到傍晚才成功把他送到目的地。本田菊站在酒店门前向他深深鞠躬,他说真是多亏了王桑,今天实在舟车劳顿打不起精神,明天会议开完一定请您吃饭。如果王桑不嫌弃,我们还可以叙叙旧。王耀本来心平气和,被他这么一道谢不知为什么反而觉得不痛快,就客套改日再说,改日再说呗。他客套完了,也不给本田菊继续下去的机会,迅速地钻回车里,鸣了一下喇叭,权当告别,心想着早点回去睡一觉,第二天不能迟到。

  结果他还是睡过了头。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动作先于思考,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然后才发觉他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床,没有家具,没有屋顶,没有墙壁,什么都没有。他从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面跳起来,周围一片死寂荒无人烟,视线尽头是一棵树,枯死了,剩下的叶子被风一吹,掉了个一干二净。

  他被这没头没尾的故事吓得一个激灵。他直觉这是很多年前,这时候还什么都没有,没有同类没有人生没有概念也没有情感,除了他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就又缓慢地坐了下来,风扬起地表上的灰土,他坐着,埋下头,觉得自己除了思考,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先是想自己的家人,然后想自己的朋友,之后想自己的合作伙伴,想到头痛,才开始想本田菊,想他分给本田菊那最狭窄的一隅。他最后才开始想着本田菊,想着时钟拨转几千万次,他们之间已经被消磨殆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他出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