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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r Kisses, One Last Dance

1.

  帕特里克就坐在那。斯科特向着他走过去,军靴厚重,踩着植物鲜少的在短暂夏日里也不曾开化的白土也没发出声音,于是直到他走到他背后他才有所察觉地挺直了脊背。荒原上的夜晚来得早去得也早,篝火烧灼着水分蒸发的干草,偶尔升腾起来的时候就如同顺着极光看到了微不可闻的白夜,炸裂的火星划开了设得兰的阴沉天幕。

  他看了他一眼,向旁边挪了一些,给他让出来一个篝火旁的位置,接着紧了紧自己裹着的斗篷。爱尔兰仍然不太适应这样被凛冽的空气笼罩着的夜晚。前几天有大风,奔腾着呼啸着如同要把他吹下悬崖栽进峡湾,现在风停歇下来,他藏在兜帽里按着匕首的手指关节仍旧发白,浮着死气沉沉的淡青色,与他本人一样沉默。他本来也不这么沉默。他刚来到这边的时候还会开玩笑,与他来了一个急促的但又无比真实可靠的久别重逢的拥抱,尽管长时间的压抑与灾难在他眼睛下方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可他的笑容还像试图赶走阴影的挣扎着的火种。

  现在连火种也快要熄灭了似的。斯科特挨着他坐下,和他肩并着肩,把手靠近火焰试图暖和一下快要冻僵的手指。帕特里克今天下午刚受过伤,有个士兵的马刀钻进他的铠甲缝隙,在他大腿上留了一道长而深的狭窄伤口,皮肉翻卷,后来草草包扎了事,现在应该还模糊地渗着血,但他已经闻不到空气里的血腥味,或者被燧发枪的浓重的火药气味掩盖住了,或者鼻腔已经麻木,实际上也闻不到什么气味。毕竟他们习惯了。无论哪个国家都习惯了。那个茹毛饮血的时代也未曾相隔太远,哪怕十五六岁的帕特里克披着白袍对他说起恒久忍耐又怀抱着恩慈的爱,他贴着他的皮肤,嗅到青草与海风混合的新鲜气息,也嗅到了在他皮肤之下沸腾着的熔岩一样的血液,而他们的异族兄弟日后更是学会了穿着漂亮衣服挥刀北上,被弓弦割断手指的弓箭手与战马一同嘶鸣嚎叫,他自己则被一拥而上的箭矢刺了个千疮百孔,躺在沼泽里喘着粗气,试图穿过薄雾看见死神或者上帝。

  斯科特收回手,瞥了帕特里克一眼。他似乎还在想事情。他隐隐约约觉得他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因为这个判断突然有了点奇特的不安。于是他开口发问:“伤口还疼吗?”

  帕特里克冲他咧咧嘴。

  “疼死了。”他说。他又张张嘴好像想骂上一句什么,不过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闭上了。他侧过脸看着斯科特在火光的映照下模糊不清的表情,对着他露出一个疲惫万分的微笑,扬起手握成拳头。于是斯科特也了然于心地与他碰了个拳,接着摊开手攥住了他的手。

  “抛开你的伤口,我们打得不错。”

  “把它包括进来我们也打得不错,”帕特里克嗤笑一声,“我又死不了。”

  “但是你会抱怨疼。”

  “真他妈的疼死了。”

  爱尔兰终于松开了那柄匕首。他终于把那句话骂出了口,因而垂下眼睫,捡起一根树枝把烧剩的灰烬拨到一边。火焰烧得更旺了,毕毕剥剥地发出几声脆响,几乎要烧着他们的头发与指甲,再然后把整片原野都燃烧殆尽。斯科特凑近他去看他的眼睛,即使没有酒精,在潮湿的夜雾中它们反而绿得发亮,像极了在丛林之中奔跑的野兽,下一秒就会冲上来撕开猎物的喉咙,牙齿嚼着喉舌,极富攻击力地弓起脊背。他昨天就这样看着他,局势终于开始有了起色,他就这样用那双发亮的眼睛注视着血迹与残肢,迎面走来与他击掌,没有半点余地地说我们肯定会赢的。现在他受伤了,反而又换上了这副表情,或者说就是在这时候才只能换上这副表情。斯科特突然觉得自己就在安抚从树枝上跌落下来的野猫,于是他低声说着就差一点战争就结束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赢的,大概也是在说给自己听。于是他又低声问他,“你要不要来点酒?”

  他吻了上去。帕特里克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但是他没再有其他多余的动作了。他们迅速地靠近,嘴唇相碰几秒又迅速地分开,好像他们是一对青涩的恋人,字面意义上的笨嘴拙舌。斯科特不是虔诚的信徒,而帕特里克当初什么都相信,爱与美与真实,烛台上的蜡油与彩绘玻璃掉落的碎渣,或者藏在圣像中的麦芽酒与窗沿上凝结的露水,他当初什么都相信,可是经过淤泥的洗礼,斯科特后来注意到他跪在台前注视着圣母像的表情,又像是什么都不信了。爱尔兰现在不再说永不止息的爱,反而用沉默变本加厉地开始否认他曾经教给他和那个孩子的一切,因此他只是深深地盯着他的面孔,最后只是挑衅一样地拽住他的衣领,强迫他向自己的方向倒下来。

  “那要来做吗?”帕特里克简单地说。

  斯科特也咧嘴笑了。他说:“我没理由拒绝。”

  后来帕特里克主动抬起腰吻他。斯科特揽着他的肩膀心不在焉地回应,想起上一次踏足他的岛屿,打着维护血缘同胞的旗号,各自心怀鬼胎,却又轻轻松松说着相信,好像血缘就是他们牢不可破的联盟,海峡则是缠绕着他们紧紧相连的纽带,他们从幼时起就因此而密不可分,谎言重复多次就真的成为了既定事实。不知道什么鸟类在树杈上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啼鸣。他听见帕特里克模模糊糊地说那就再来点酒吧,同时感觉到他在轻微地颤抖,眼角也淌下了毫无感情色彩的泪水,突然就想开口询问他是否会和自己一同战斗下去直到最后。

  不过他还是放弃了。他只是加深了这个吻。他们的唇舌胡乱地纠缠在一起,不知道谁的牙齿咬破了谁的舌头,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2.

  “为什么啊。”他说。

  下雨了。从利斯码头席卷而来的风很大,夹杂着腐烂的鱼肉与泡软的木头的臭气,以及沥干的海盐与硝烟又再度融化在雾沼中的腥咸味,原本会充盈整个城市,钻进鼻腔、钻进建筑物、钻进泥土的缝隙,让整座城市无论贫富无论高低无论生为何物都闻起来同等的像一名渔夫,短暂却又漫长的人生被链条锁在波涛之上永远不能停息,现如今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的硫磺味盖过,大概工业时代终于组织起了像样的反击。风太大了。雨点胡乱砸在他们脸上,顺着发梢流下去,浸透衣服,再继续下沉,沿着排水管哗啦哗啦地流到地底。除了他们之外,街道上很快就空无一人了。在这种天气,即使撑开雨伞,伞骨也会被气流折断,因此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着,面对面,隔着因为大雨而迷蒙不清的视野相互对视,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到令自己满意的表情,可最后只能面无表情。

  天空中滚过一个炸雷。帕特里克重重地喘出一口气,他刚刚似乎忘了呼吸,现在嘴唇也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如果让别人看见可能还会以为他病入膏肓,如今应该在病床上躺着,再在床头点燃一根蜡烛,请来神父为他涂油。不过现如今在苏格兰已经几乎没人这么做了。他大概也确实已经病入膏肓。他比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更为消瘦,走起路来步履匆忙又有点摇晃,全身的骨骼似乎随时都会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站着,盯着斯科特的眼睛,手指攥着外套单薄的衣袖,快要在袖口捏出一个对穿的洞眼。斯科特知道这是他犹豫的表现。他知道——他甚至是愤怒地想——他知道。他们曾经无话不谈,见到对方才终于认清自己,对彼此了如指掌,结果事到如今还被动地互相知悉。

  帕特里克动了动嘴唇。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嘶哑着喉咙问他,为什么啊。他停顿了一秒,又继续说道,为什么啊,明明还差一点就可以了。

  斯科特不为所动地注视着他。这句话他自己倒是也想问过。在那次为数不多的并肩作战的经历迎来终结,他面前的爱尔兰人突兀地不告而别的时候他就想这么问了,然而时钟拨动数百万次,他的舌头也只是在口腔里打了个卷,就收了回去,连带着无法说出口的期待与爱意一并咽下,棱角都划破了喉咙,只有蒸腾起来的恨意才如同燎原烈火一样,算得上生生不息,可最后也都被压抑下来,只偶尔吐出信子般的呛人烟雾。他本应当感觉到报复的快感,可现如今真这么做了,看着帕特里克处于崩溃边缘的表情,也只觉得舌尖尝到了点麻木的苦涩味道,再无其他感觉可言。

  他就避过了帕特里克质问的锋芒,轻描淡写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这大概彻底激怒了他。他踉踉跄跄地向前几步,也只有眼睛在那破烂又陈旧的皮囊里放出奇异的光来。他也许很不幸地还留有期待。斯科特想起詹姆士在的那几年,他也给自己写过信,被信差送过来的时候信纸就已经揉皱了,墨水也经常洇成一团无法辨识,有几封信连署名都没有。他知道那个总是用帽子遮住脸的信差是亚瑟的手下,也猜想亚瑟拦截几封信之后就失去了兴趣,最后结果也只是一句话也懒得与他说,至于帕特里克写下的内容就更如同淬了毒,最后大抵都进了壁炉。他并不在意。他现在也不在意。他站在原地,看着他抓住自己的衣服,抬着头,扯起一个惨笑。

  “你当然知道为什么,”帕特里克低吼道。“你应该从伦敦得到消息了。多少人骑着马悠闲地散着步去投赞成票。赞成票——”接着他又咳嗽起来,咳嗽声夹杂着抑制不住的笑声,太过剧烈,到最后都演变成了干呕。“你也站在他那边了。我本来、我本来——我来看事情有没有转机。连你也……”

  那张一直以来能言善辩的嘴现在只能语无伦次地说出一些狂乱的语句。他拽着他的衣领,手背上青筋绷起,这个动作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体力,然而斯科特清楚他随随便便就能掰开他的手指。“我知道。”他冷声说,“你来找人帮忙,很不幸地吃了闭门羹。回去吧。我不会和任何人说你来过我这里——”

  帕特里克突然松开了手。在一瞬间斯科特有所心软,帕特里克的名字在他舌尖也打了个转,不过随后这点微弱的念头也烟消云散。街道的尽头传来了重物敲击的沉闷响声。帕特里克突然扑过来扼住了他的脖子,他躲闪不及重重地向后跌在石砖上,后背的骨头撞得生疼,头部在撞击之下也令他眼前一黑,随之而上的窒息感就像是沉入海底。他完全没想到帕特里克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一时间只能攥紧拳头反击,对准他的脸,对准他的前胸与腹部,像在战场上对着扼住自己脖子的敌人,直到其中一个下地狱为止。有几秒钟他真的要杀死他了。“我绝不原谅你——”他模糊地听见帕特里克这么说。他们在大雨中翻滚,斯科特拽着他的手指向下折,指节断裂的清脆声音也被雨声完全遮蔽。

  他已经不再听他说话,或者已经听不见他说话,即使如此手指也执拗地收紧,然而关节断裂的那几根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反而看起来极为滑稽。最后斯科特终于拽开他站了起来。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向后退去几步,看着躺在地上的帕特里克,看他被那层纸一般单薄的皮肉包裹起来的指骨,当年他们亲密无间,他都不忍看见这几根弹琴写诗被赋予魔力一般的手指染上火药与铁锈。

  最后他干笑了一声。

  “你这家伙。”他说。

  那就是之后的事了。三分钟之后他会把他背起来,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留下的水洼,与因为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而不太平稳的步伐向码头的方向走去,在此期间无数念头从他脑子里滚过,最终也都散去了,没哪个成功留下来的。二十分钟之后他在码头看见几艘被铁链绑住的船,其中一艘上面年轻的船主坐在船舱里叼着草杆看外面的雨,见到他过来还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哪条街流窜出来的抢劫犯。二十二分钟之后他会将信将疑地手下他扔过来的钱袋,将信将疑地把昏迷的帕特里克安置在船舱里,并且允诺他雨一停他就会出发,把这个家伙安全送回都柏林,因此他得以决绝地转过身去再也不回头看一眼。二十四小时之后,他被医生在脖子上简单地上了些药,面对亚瑟一口咬定自己卷进了街头混混的帮派战争才挂了彩,最后又说,“我与他毫无关系”。

  但这是二十四小时之前。

  二十四小时之前的现在,他筋疲力竭地坐在帕特里克身边,因为重新一拥而上的疼痛龇牙咧嘴,想着我是多么地恨着你啊,又只能意味不明地扯开一个苍白的笑容,然后撩开他湿漉漉的额发,吻了吻他冰冷的、流淌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的眼睫与额头。

3.

  太阳逐渐落下地平线之后,漫长的黄昏终于迎来了终结。奥康内尔街边的路灯早就被悉数破坏,只有一两盏还在垂死支撑,闪烁着明明灭灭,在雾气的水滴之间折射出缥缈的光圈。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光源了,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隐藏在云层后面的星星,在一片深蓝的色泽中无济于事地自焚,因此周围的一切都退化成背景中朦胧的深黑色线条,只有利菲河上能见度才高上一些。但那里自然什么都没有。帕特里克伸出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一晃,握紧又松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这么做一次,否则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瞎了。或许瞎了倒好些,接着他又这么自嘲道,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的酒壶,手指接触到冰凉的触感才意识到它早就已经空掉,在他杀了午后的第三个人之后。

  他已经在屋顶上趴了一天,步枪扛了太久胳膊与手指都酸麻得厉害,现如今他终于可以把它与双筒望远镜一起放在一边,给自己留片刻喘口气的机会。他小心地舒展开双腿,活动了几下僵硬的关节,目光越过房檐与树梢,看他目光所及的建筑与街道。偶尔他觉得这里突然就已经变得陌生。他快要不认识这个他赖以生存的城市了;他快要不认识他自己了。这听起来就像个绝妙的笑话,因此他又笑了起来,谢天谢地,他至少还有幽默感。

  这一片街区都已经空无一人,他实际上也没有多少继续监视下去的必要,但是他又不想回去,只得美其名曰保证没有突发情况,好像这么说了他就不是在逃跑。今天奥康内尔街的战斗已经宣告结束,曾经占领这里的共和军朝南方撤退了。他今天一共杀了三个,一个在内战之前和他在同个小队,一个远远望去面孔有些熟悉但那可能是他的错觉,还有一个与他们接触过,大概是藏在平民区的线人,看起来年纪轻轻,抬起头露出的是一张提心吊胆的稚气面孔,而他也没时间去思考什么,只是机械式地扣下扳机。谈论思想已经没有意义。他对柯林斯说最近你最好别出门,不知道多少狙击手的枪口迫不及待地要对准你的脑袋,但柯林斯看起来倒是并不在意这一点。

  “抱歉,帕特,但我需要一个保证。”他说。“我需要你保证不会渎职——不会站到另一边去。”

  帕特里克烦躁地咂了咂舌头。“你知道这有多么多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特别干瘪。

  柯林斯摊开手掌向他表示歉意。“就算两方都是你的人,”他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但这仍然是战争,帕特。你的身份不适合。事实上我在为你的情绪着想。”

  “闭嘴吧。”帕特里克说。他抓起桌子上的弹匣,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我比你想象的更擅长这个。杀自己人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我只想让战争快点结束。见鬼。”

  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了脚步声。他的神经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悄悄地伸手去抓旁边的望远镜,举起来眯起眼睛向下面望去,试图在一片影影绰绰中看清楚什么东西。这里应该没有人了,就算有人应该也和共和军没什么关系,大抵只是路过而已,虽然这个理由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是站不住脚跟。接着他看到了那个人影。那个人影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也并不在意自己的脚步声在这样的寂静中就像鸣哨声一般响亮。帕特里克一只手扶着望远镜,一只手伸出去攥住自己的枪。那个人走到他栖身的这栋房子前面,然后停住了。帕特里克屏息静气地等待他下一步动作,不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他听见斯科特试探性地问道,“帕蒂?”

  见鬼。还没等帕特里克去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就已经背起了枪,抓着房檐把自己放下去,踩着窗框跳上地面。果然是斯科特。他风尘仆仆地站在他面前,脸色发黄,头发蓬乱,而透过他的眼神帕特里克知道自己也没好哪去,他的胳膊上还有没来得及包扎的伤口,估计衣袖与前襟上也抹了几把脏兮兮的污血。还没等他说话,斯科特就露出一个困顿的笑容,开口说柯林斯告诉我你在这里。帕特里克瞪着他。

  “滚蛋。”他说,“我他妈还没伏击到人呢。”

  “这里已经没人了。”斯科特拆穿他,“要不然你上司也不会让我过来。”

  帕特里克歇斯底里地骂了一句。他作势就要离开这里,走了几步路又折返,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声音粗哑地向他要根烟抽。“我一天没抽烟了。”他说,斯科特冲他翻了个白眼,还是摸出烟盒递给他。

  “喝水了吗?”

  “……喝酒了。”帕特里克想了想,又说,“我今天毙了三个。”

  斯科特没再继续回答。他从不多愁善感,此时此刻却觉得人类真是幸运至极,寿命短暂弹指一瞬,同时又健忘,没过几十年就已经记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本来也就没什么值得记住。可他们不一样。他们活得长久,也可以说存在得长久,过了四万多个昼夜,还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们中间,无来由的爱与有来由的恨,再过上同等的时间恐怕也无法变成泡沫,真正和解的那一天也真的开始变得渺无期限。然而他现在疲乏得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个。他划着火柴,帕特里克凑过来给烟点了火,深吸几口烟,又乜起他漂亮的眼睛,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斯科特耸了耸肩。“事情刚结束,回去也没必要。”他说,“我还不想回去面对一具死尸。不过我确实待不了太久。”

  帕特里克定定地看他几秒。接着他冷静下来,迅速地把烟雾吸进肺中,掐灭了烟头丢掉,然后抬起手碰了碰斯科特的额头。

  “你在发烧。”

  他在这一瞬间就放弃了。他伸出手揽住帕特里克的肩膀,安抚一样地拍拍他的后背,又顺了顺他好久没剪过而有些过长的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他们两个缓慢地跪坐下来,帕特里克把头埋在他怀里,肩膀颤抖着咕哝几句这段时间过去我就自由了,斯科特没听清也不打算认真去听,只是抬起他的手臂查看那条伤口,接着挑掉里面的泥土与碎渣。在这一瞬间他们就犹如没有过去与未来,被抛出了时间的洪流,在被枪炮子弹留下斑驳痕迹的街区相互搀扶,好像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扶持着走过遥远的年月一样。

  斯科特低下头吻他。他听见帕特里克低声笑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柔,然后又当即否决了,说他现在还不想知道答案,以后再说吧。他们在试探性地接吻,似乎也是就在这一瞬间选择了暂时的妥协,错觉他们还在维持着脆弱的关系,错觉他们像人类一般健忘,伸手就能摸得到切实的坚硬感情。

4.

  帕特里克穿过爱丁堡的老城区,口袋里装着以前斯科特写给他的地址,路过把足球向他踢过来看他偏头躲过就笑嘻嘻地吹起口哨问他支持哪个球队的少年少女,路过躺在垃圾桶上举着酒瓶喝干最后一滴威士忌然后松开手让它自由落体敲破自己脑袋的醉醺醺的青年,拒绝了兜售假烟假酒的小贩向他的示意,在卖报的小鬼手心里塞了几枚铜板接过他的报纸却一眼没看就叠起来也一同塞进口袋。他走到那栋廉价房屋门口的时候看到墙上的骷髅头与脏话的涂鸦还以为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格拉斯哥,他没听斯科特的话跑过去,刚嗑过药的小混混脑子装着嗡嗡作响的晶体管脚下踩着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还以为他好惹。格拉斯哥死了几十年,人都变成了工业废片,现如今悲观的毒气蔓延,整个不列颠岛都要步它的后尘踏进坟茔。

  他前几天给亚瑟打电话谈论公事,结果电话线路接通的时候他清楚地听见对面约翰尼罗顿兴致高昂的这里没有未来,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亚瑟就响亮地骂了一句挂了电话。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深绿色的电话机半晌,亚瑟又重新打过来了,这次那边一片寂静,他本人倒也是极为冷静地问他有什么事。

  “……我还不知道你和你光辉伟大的母亲闹别扭了,延迟了一千年才进入了叛逆期。”帕特里克讥讽地说,“别憋着了,憋出病来不好。”

  “是的。”亚瑟说,“替我向你的上司致以诚挚的问候,毕竟他真的比我敬爱的上司要优秀,不光会赛马,还能窝藏逃犯操纵投票箱。对不起,因为电话有被他窃听的风险,我拒绝与你进一步交谈。”

  他又挂了电话。帕特里克拎着电话听筒,隐约又听见老查尔斯叫他去看赛马。

  这个时代太过奇特了。他好不容易从泥潭里脱身,转头望过去身边又多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漩涡,再继续望过去,干脆连尽头都看不见,只偶尔看见滑稽可笑的木炭在滋滋冒烟。他听说斯科特状态不好,但是没有概念,偶尔给他打电话,那边声音听起来倒是几乎与往常无异,放到以前他还自信能听出勉强平稳的语气里潜藏着的郁郁寡欢,然而事到如今他大概也一样能听出来,就是不敢再去确认了。斯科特和他提过一次对那位手腕强硬的女人的不满,但实际上也没什么好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骂句轻飘飘的脏话,一盆水浇上烟花,也一样要炸。倒是和威廉的几次交流最为心平气和,可每次都直接戛然而止了,谁再也没什么话好说,反而比不上当年善谈。

  他抬手敲门,手在门板上一扣,结果它悄无声息地开了,直接就露出暗不见光的门厅,门口还丢着揉皱了报纸和几个面包包装袋。他站在门口看着它们片刻,有一段时间都搞不懂自己应当作何表情,只觉得这辈子他都没见过什么时候斯科特会不锁门任由它虚掩着,连基本的威慑作用都丢到九霄云外。他向里走了区区两步,一扭头先是看见拉得死死的床帘,然后就是散乱在地面上的啤酒瓶碎纸片注射器还有几滩药水,再之后,找到躺在它们之间的斯科特,则花费了他三五秒的时间。他站在原地,呆愣着望着他,不知道自己首先应当做什么,踢开酒瓶,捡起纸片,或者干脆跨过那些鬼东西,给他结结实实的一拳头。

  斯科特完全没注意到他进来了。他揉皱的衬衫领口上还有一块新染上的灰黑色污渍。帕特里克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眯着眼睛,没有聚焦的摇曳视线晃过他所在的方向,就落到另一边去。紧接着他突然抽搐起来。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体,从头到脚都止不住地痉挛,看起来就像腹腔落下一颗炸弹。帕特里克挥到半空中的拳头硬生生地顿住了。他当机立断地丢掉他手里握着的针管,捏着他的下巴把手指伸进他嘴里以免他咬到舌头,伸手去拍他的脸,叫他的名字,尽管回答他的也只是越过他的失去了焦点的恍惚眼神。

  反正他们不会死。心脏被洞穿,全身烧伤,毒物摄入过量,直接加诸于身的任何手段都杀不死他们。这太便利,也太无力,现如今就成了他束手无策的罪魁祸首。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如果他是普通人类,至少他还能给最近的医院挂个电话,一边为自己只能无所事事坐在旁边等药物代谢而感觉到强烈的诙谐意味而笑出声来。别说医院,连通知的人都并不存在。于是他很快又笑不出来了。那几声笑让他的嗓子越发地干裂起来。他看着斯科特,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突然觉得想对他说出的话堆满声道,可转瞬间也什么都说不出。他当年吸大麻,还有模糊不清的面孔在他脑袋里跳圈圈舞。

  斯科特醒来之前窗帘就被帕特里克拉开了,窗外难得有太阳。他就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他终于能看清楚帕特里克的脸,因此也对着他笑,故作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你来了啊。

  他说完之后,脑子里突然就想到,大概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给帕特里克点火的人了。

  帕特里克站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在阳光的映照下越发晦暗,因此斯科特就明白他下一秒要做什么了。他不想躲,也没力气躲。一直以来藏在帕特里克看似瘦弱的外表下面的力量都大得惊人。他弯下腰,把他扯得歪歪斜斜地坐起来倚靠在墙上,他倒还是低着头垂着眼皮看他的腿,盯着他裤子上一枚无关紧要的泥点。他能感觉到拳头砸在自己身上,但是感觉不到疼,这种奇特的触感还让他想开口嘲笑帕特里克什么时候如此手下留情,话还没说出口就想起这次应该是自己的问题。于是他就盯着那颗泥点发呆,眼前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睛鼻子与嘴在噼里啪啦,直到帕特里克蹲下来,扯着他的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

  “别这样下去了。”他说。他的语气放软了,听起来倒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凉薄的温柔。

  斯科特干笑了两声。有一会儿他们又沉默了。然后斯科特扶着墙艰难地爬起来,挥挥手想赶走眼前旋转的星星。“还不怎么影响我上班开会,放心。”

  帕特里克看着他。然后他甩开了他,脚步沉重地走进卧室,动作激烈地翻箱倒柜找他放在柜子里的针管与粉末,看都不看一眼就扔在地上,再折返去找能装得下它们的袋子。斯科特茫然地靠着墙看他走来走去,也许是忘记眨眼的原因,他觉得眼球如此干涩。

  他抬起手抓住了帕特里克的衣摆。他的力气不大,但是帕特里克顿住了。

  他在这一刹那蓦地想对帕特里克说很多话。他从来都不健谈,但这时候有冲动把一切和盘托出。他想说自己现在是真正丢掉了一切,在操蛋的政党之下活了这么多年,工党被毁了个彻底,那个疯娘们儿也连带着带来了无声的萧索,现在就真的是在坐着火车直奔末日,亲手把未来断送了。以前他还有人可恨,还借着这种憎恨保持着活下去的希望,现如今直奔悬崖也早就无所谓,背叛已是老生常谈,任何努力到最后也不过打了水漂。他抬头看看不到前路,又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过着普通的日子。他差点就把这些倾吐出来,可在最后关头又一如既往地闭上了嘴。

  已经没必要了。

  对他们来说从来都不必要。他拽着帕特里克的衣服,向前贴上了他的后背,再没说一句话,然而帕特里克感觉到炙热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服。

4.5

  斯科特躺在医院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床上,药水从吊瓶里一滴一滴地落进血管,他盯着天花板看,好像上面贴着具活尸。帕特里克搬了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来,把从街头卖花的小姑娘手里买来的几枝不知名的花插进床头的玻璃瓶里。

  “过来的时候有个小护士缠着我不放。”

  “她是怕你打死我还是怎么。”

  帕特里克哼了一声。他抓住斯科特空闲下来的右手,斯科特转过脸,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我都送你花了,你也应该配合一下。”帕特里克打趣道。他低头吻了他的手一下。

  “我很穷的,机票报销吗?”

  斯科特挑挑眉毛。他捏捏帕特里克的手,咧开嘴笑了一下。

  “你都这么主动了我只能报销了啊。反正现在我的账上多一个零头也不会有人注意。”

  “那等你好起来再说吧。”

  “我很好。”

  帕特里克瞪了他一眼。斯科特不说话了。他们互相注视片刻,随后帕特里克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这不是一个安抚还在做戒断治疗的病人的吻。这是一个富有侵略性的,丝毫没有怜惜之情的,突如其来又短兵相接的吻。

  “没关系。”他说,“我陪你。”

5.

  从大厅门口满溢出来的是白热化的却又充满了虚伪气味的空气,还裹挟着过于甜腻的蜂蜜与甜酒的芳香,从阳台上关闭的门晶莹透亮的玻璃窗之中能同时看见在舞池中脚尖点地婀娜多姿地旋转着的少女与他们两个覆盖其上的倒映着的影子。帕特里克百无聊赖地抽尽最后一根劣质烟卷,斯科特则倚在窗台栏杆上,似乎是在看着他,又似乎在故弄玄虚地望着窗台旁边那棵长得高过头了的树。

  帕特里克本来不想与他说话。这场多余的而他又不得不出席的舞会显然令他无比深恶痛绝,而这距那次深入骨髓的灾难爆发,他伤痕累累地抹了卫兵的脖子,从地牢里面逃出来,登上搬运谷物回程的货船偷渡回都柏林的那天,也不过几十年之久而已。这两件事遗留下来的戾气还藏在他的眼角眉梢,因此他自然没有好脾气。与他相比斯科特倒是更气定神闲,他一动不动,再看一会儿帕特里克都要怀疑他能直接透过层叠的浓密树叶看到下面正在筑巢搭窝的什么鸟类。

  一首舞曲结束了。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女孩子们与她们的舞伴分开,去拿一杯饮料润润喉咙,进行短暂的休息以便更好地投入进下一曲。他看着那些女孩们的舞裙,猜测裙摆下面是多么庞大又僵硬的鲸鱼骨,又饶有兴趣地思考,假如在裙子下方藏些什么武器似乎非常便利。他们就这样站在阳台上,吹着九月份开始变得阴冷的夜风,直到下一首音乐从门缝中传出来。这无聊透顶。他打算干脆离开这里算了,然而就在这时斯科特对着他伸出了手。

  “跳舞吗?”他说。

  帕特里克看着他。他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以便掩饰大脑中翻腾起来的奇特情绪。

  “就以你的舞技,”他嘲笑他,“注意点别踩我的脚。”

  这个愿望自然也落空了。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笨拙地跳着交谊舞,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里斯科特不知道踩到他多少次,不过帕特里克少见地没有计较于这些。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他看着斯科特的脸,脑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回溯,想起他们幼时在死亡中活着,日后又在活着中死亡,想起那几年他们难得地站在一起,就像是找到了延续下去的钥匙,想起他自己一败涂地,从高台跌落进深海,小国王的镶金皇冠挂在乌鸦曾经停驻的秃出枝桠上,还做着漂亮的梦,把强烈而又微弱的希冀寄托在斯图亚特的狮子渡海而来,后来得知这无比愚蠢,倒也从不能免俗,也放不下期待。他又想帕内尔尸骨未寒,他自己则注定要走得更远,至少现如今来看,他会朝着他背对着的方向走得更远再更远,这是决定,也是无路可逃了。他们这辈子,也许就以这一支舞迎来终结,从此无论发生什么,彼此都老死不相往来。但还有些别的可能。也许他能走得再更远一些,等到世界天翻地覆,等到他们抓住崭新的、也同样带着香气的机会,再更远一些,在更远的地方,他们终于画了一个圆,到那时他们终于迎来了曾经不敢去想象的,绝对的和解。

  Fin

  “你在想什么?”

  斯科特含糊地这样发问。他难得醒得比帕特里克晚,看他在盯着自己发呆,就索性揽住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帕特里克回过神来,仔细端详他半晌,突然就笑了,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梦到了过去的事。”他说。然后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那时候真是蠢死了。”

  “是啊,蠢透了。”斯科特懒散地附和道。他看着帕特里克的表情,不知为何也忍不住发笑。他把头埋进帕特里克的颈窝,听见他规律跳动着的脉搏,又嗅了嗅他身上特有的海藻与风的气息,心满意足地给了他一个安逸的早安吻。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