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奥恩像一只鸟。他从圣约瑟大教堂跑出来,掠过唱经班表情震颤的漂亮姑娘,掠过发出叮咚响声的黑色大钢琴,掠过拉着孩童喋喋不休的中年女人,掠过谷堆、掠过树林、掠过无数苍白的屋舍,从窗户钻进房间,时钟才慢慢吞吞地走了十分之一。从香侬河吹来的风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而他从抽屉里翻出那本墨绿色封面的笔记本,紧紧地抱进怀里,背倚着门,头埋在膝盖之间,学着哥哥曾经的样子祷告。一开始他祈祷好运眷顾,然后祈祷路途顺畅,之后祈祷他快些归来,最后就只能祈祷指针转得再慢一些。帕特里克曾经对他说过:孩子总能跑得过时间。
然而他自己就不一定跑得过了。他和斯科特一起坐在客厅里等信差,却只能听得见十几辆马车穿堂而过的喑哑声音。很多事没有人和他提起,但他固执地认为整座城市都在躁动,像马匹受惊一样发出嘶鸣,他在这种不安之中左冲右突,试图起一些作用,但依旧打探不到半点消息;上一年他拦在自行车前面,老麦康纳盯着他,他也盯着老麦康纳像沙皮狗一样浑浊的棕色眼珠,可沙皮狗是没法说话的。他们面面相觑,什么都说不上一言半句,奥恩最后只能调动有限的智慧,问他信件到底能不能漂洋过海,收到了可以用船的答案,却一点也不满意。“可为什么我哥收不到,”他说,“我也收不到我哥的。”老麦康纳耸耸肩膀,推着自行车,从他旁边安静地走过去,什么都没留下来。直到最后还是奥恩自己想到了一个答案:帕特里克大抵一直在另一艘船上,船追不到船,所以他收不到。
他开始幻想哥哥拥有一艘船。船在海浪之中披荆斩棘,飞得比海鸟还要快,戴着一边眼罩,闪电一样周旋于水与火之间。他哥哥就在上面,举着一杆漂亮的银色的枪,砰地一响,就射穿了对面染着污血的旗帜。后来他把这件事讲给斯科特听,高地来的男人自从他哥哥离开之后就变得非常耐心,他一边点着灯一边在写不知道要给谁的信,虽然被他吵得迟迟无法下笔,但也从头听到了尾,始终没有打断他,直到最后才纠正道:“你哥哥不是海盗。而且你说的那种燧发枪,现在已经没人用了,射程也没有那么远。”
奥恩撇了撇嘴。可是除此之外他就没办法再找到第二种合理解释,只能在脑海中勉强把那艘海盗船的样子改成了普通的满载货物的商船,毕竟他哥哥很有经商天分,现如今真的做了什么海上航行的国际商人也说不定。毕竟前两年,帕特里克就从港口回来,两手空空地出发,却带回了一车稻草,还给他带了几把葡萄干和两个牛角包,只是当他问那车稻草用来干什么的时候避而不答。傍晚时分他偷偷透过窗子,看到帕特里克和斯科特从稻草里窸窸窣窣地翻找什么东西,接着就把稻草推到壁炉里面烧干净了。他哥哥现在的船上面,肯定也载满了葡萄干,牛角包,说不定还有黄油茶。
“可是遇到海盗怎么办?”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哥不是海盗的话,被打劫就麻烦了。”
这次斯科特没回答。他只是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然后把桌子上的糖罐塞给他。奥恩抱着糖罐,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一个答案来完美解决自己的疑虑,只能自我安慰道哥哥天生就会打架,几个海盗肯定也不在话下。况且帕特里克也认识很厉害的人,在他离家之前他们就来找过他。他们戴着近来开始流行的灰色软帽,拎着黑色的小提琴盒,转过身的时候没有系好扣子的外套下摆里露出了闪着光的匕首柄,和他打了个招呼,又塞给他几块软糖,就走到后屋和帕特里克谈事情去了。那大概就是生意上的事情吧。
再想下去也没有结果。他嚼着糖块,又侧身看了看斯科特的信纸,他的字迹太潦草,所以他也没看懂几个单词。于是他问:“你又在给哥哥写信?”
“这次不是给你哥的。”斯科特说。他又草草写了几个字母:“等一会儿帮我给老麦康纳送过去。”
奥恩应了一声。他又好奇地看看旁边的信封,惊讶地发现上面写着伦敦。他们家从来就没有信要送到伦敦过,毕竟没人想跟伦敦人扯上关系,前几天他们还到他家里来,抢走了他的板球棒。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哥会生气的——”话说到一半又闭了嘴。
他突然想起斯科特从来没告诉过他帕特里克去哪里了。
斯科特咳了一声。他把信装进信封,仔细封好之后交给他。就在他即将迈出门框的时候他又把他叫住了,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塞进他怀里,嘱咐他保管好,千万不能给别人看里面的内容。奥恩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怀抱起了某种特殊的使命感,就像帕特里克离开之前给他做了枚金光闪闪的星形徽章,亲手别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打那之后他把它锁进抽屉里,偶尔才拿出来看看,但它也不免褪了色,尖角磨圆了,透出灰黑的混沌颜色。他没问斯科特为什么要把它交给自己,只是卷卷舌头又舒展开来,挣扎片刻之后才问他:“那我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斯科特也盯着他。他有几分钟没有说话,只剩下深绿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大抵是煤油灯也即将燃尽的缘故,灯芯蜷曲着竖起一面黑影,所以那几分钟他看起来非常不像平时的他,倒像是烧灼起来散发着红光的铁块,在一瞬间就突然变得垂垂老矣,紧接着就会从高耸的岩石上跌进大海。奥恩自觉大概问的不是个好问题,他低头摩擦着自己的鞋底,犹豫要不要现在就离开这里,却又微妙地倔强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这个答案。最终他听见斯科特说:“很快了。”
他又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奥恩原本把那本笔记本带在身边形影不离。既然斯科特那么说了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可是锁在柜子里都觉得不安全,生怕哪天来了小偷把它偷走,最后连做梦都梦见了这幅场景,惊叫着醒来之后拉开抽屉,看到它好端端地待在原位才安心。于是第二天他索性随身带着它,时时刻刻记得把它置于自己的视线之下,觉得这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每天他也按照一直以来的习惯去做弥撒。帕特里克还在的时候,原本一次弥撒都没有落下过,斯科特偶尔跟着他去,但是没几次就失去了兴趣,后来更是一到这个时间段就不知所踪,好像也得到了帕特里克的默许,只不过这些他们都不会和他透露就是了。然而在帕特里克离开之前几周的时间里,他也开始缺席,奥恩就只得随着邻居家刚成年的瘦高个姑娘一同前去教堂,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继续装模作样地完成整个仪式,实际上这么多次下来,他仍旧没能把整套礼仪熟记到脑子里。他哥哥缺席几次之后他就总觉得周围有人在指指点点,甚至某一次仪式结束之后连多伊尔神父都坐到他旁边,问他帕特里克去了哪里。
“噢……他身体不太舒服。”奥恩眨眨眼,面无表情地扯了个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
多伊尔神父冲他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奥恩听人说他不到五十岁,但是脸上已经爬了许多条皱纹,一笑起来更是沟壑纵横,然而却奇妙地不令人感觉讨厌。他说了几句类似于愿主保佑,希望他早日恢复健康之类的客套话就离开了,也没再多问什么。
现如今他连这种谎话都不用扯了。他手里攥着笔记本,心不在焉地与众人一同领受圣体,被叫了几声之后才意识到应当回到原位坐好,脸就有点发烫。这次等到仪式结束,多伊尔神父又来找他。他坐在座位上忐忑不安地抿着嘴唇,脚板不停跺着地面,以为自己要被训斥,然而神父根本就没有提到他之前的糟糕表现。他依旧平缓地用那种宽慰一样的温和声音询问他手中的笔记本是什么,为什么来到教堂也要带着。
“噢,这是斯科特哥哥交给我的。”奥恩随口回答道,“他嘱咐我不要让别人看,我又怕放在哪里不安全,就走到哪带到哪。”
多伊尔神父露出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他又说:“我的孩子,那你能让我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奥恩警觉地跳起来。他一边向后退去,一边抱紧了那本笔记本。他想起斯科特叮嘱他的话,使劲摇了摇头,捏着它的封面,手指关节都泛起了青白色。
“对不起。但是他说过了不能给任何人看……就算是上帝也不行。”
他跑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神父仍然站在原地,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注意到他的视线之后对他笑笑。奥恩这才松了口气,觉得大概是自己多心,多伊尔神父毕竟是神的仆人,大概也只是注意到它并表示出了一点好奇而已。
然而当他走回家门口那条小巷的时候却听见了奇特的声音。那好像是爆炸声,但是又比爆炸声短促清脆,一连响了几下,过了片刻又零星响了几声。空气中似乎也炸开了食物过火的焦糊味道,拴在邻居家院子里原本在吃草的驴也抖了抖耳朵,接着抬起头,蹄子刨着土,喷着响鼻,不安地望向远方,就好像那里刚刚炸开了五彩斑斓的烟花。奥恩突然感觉到某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就加快了脚步想早点回到家门口,低头小跑了几步,手腕却被人拽住了。
他发出了一声惊呼,抬头却看见了斯科特紧绷着的脸。他的眉头紧皱着,眼角有浓重的黑眼圈,嘴唇也抿成了一条刀刻般的直线,力气又大得惊人,几乎是把他往家门口生拉硬拽,仿佛后面跟着头地狱恶犬。奥恩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脸孔,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一回到家斯科特就锁上了房门,紧接着又把所有门窗都检查了一遍,而他站在门厅里绞着衣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肯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是是什么事呢?是关于哥哥的事吗?哥哥真的遇到了海盗吗?他的喉咙又干又涩,像是几千只蚂蚁从胃袋里钻出来,可是张张嘴,又不敢说出一句话。
等斯科特检查完了,回过头来的时候脸色才缓和了一些。他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放轻力气拍拍他的肩膀,又一如既往地抬起手揉了他的头发。
“发生什么事了吗?”奥恩问他。他咬着嘴唇,试图抑制从鼻腔冲上来的酸涩感。“是我哥哥出什么事了吗?”
斯科特迟疑了一下。“不是。”他斩钉截铁地说。
斯科特从来不对他说谎,但他现如今也不敢去信任他了。他垂下眼睑,不自觉地左顾右盼,发现了斯科特放在桌子上的拆了封的信,写着漂亮的花体字,距离稍远,隐隐约约看不真切。“那是我哥的回信吗?”他指着那封信不抱希望地发问,不过内心清楚自然不可能是,如果是帕特里克的回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斯科特都不可能是这副样子。于是他紧接着又问:“伦敦来的回信吗?我哥在伦敦吗?”
“……你不用管这些。”斯科特说。他有些颓然地走过去拿起那封信,扔进了壁炉里。纸张在火焰中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很快就碳化成了一堆灰黑色的灰烬。“你还小。这些事和你没关系。”
奥恩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被粘合信封的胶水糊住了。他想要抗议,又试图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但是一张嘴它们就不受控制地扑簌簌落下来。斯科特教导他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那就不应当轻易掉泪,然而现在他哭泣起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好像这一段时间以来所有的思念哀叹与悲苦都奔涌而出一样。斯科特看起来完全没意料到他会哭,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掉眼泪,他自己却委屈得不能自已,说话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你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他抽噎着说,“我已经……我已经不是孩子了。那是我哥哥。为什么连我哥的事都不能讲给我听?”
斯科特叹了口气。他笨拙地抱着他,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同时也放软了口气。
“他之前去了柏林。”他说。“没错,他现在是在伦敦,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但那封信不是他寄回来的。”
奥恩抬头看着他。
“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是机密。”斯科特说。他伸出手,同他碰了下拳头。“听我的,奥恩。以后事情结束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紧接着他的表情又严肃起来。
“过几天我要出趟远门,会叫别人来照顾你一段时间。你还记得吧?你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阿尔弗雷德。过几天他就会到。”
“你是去接我哥吗?”奥恩这么问。“你会把他带回来吗?”
斯科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保证。”他说。
那之后的一整个下午,奥恩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笔记本放回了抽屉,他则一动不动地坐在木门边,抱着膝盖盯着天花板发呆。他告诉了斯科特关于多伊尔神父的事,他看起来不怎么在意,只是叫他从此以后把那一本放在家里为好。他听见大门发出响动,接着是脚步声,很显然斯科特迎来了一位客人。自从帕特里克离开之后他们家就很少再有人上门了。他动了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断断续续地听见他们压抑的交谈,偶尔蹦进耳朵几个词语,诸如“叛徒”和“帘子”之类的。“……已经打起来了。”来人这么说。“在城里……暂时还好。没人敢出门……”
他咽了口口水,屏息静气地又贴紧了一些。
“……还活着。不过快了……”
一阵木头的敲击声。接着来人又问:
“……叛徒……抓到了吗?”
“还没。”斯科特说。“……不过有把握。……我要去伦敦……我给亚瑟写过信。……有一些消息。但他不肯帮我。”
他第一次知道被爱尔兰海的波涛送到都柏林港的,除了满载着燕麦或者旅者的船,以及汹涌呼啸的海风之外,还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尽管他实际上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样的消息。他捂着嘴,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然而斯科特从来没骗过他。他说会把帕特里克带回来,那肯定就会带他回来。
接下来是尽管克制但仍旧急促起来的争吵声。然后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大概是桌子上的茶杯掉下去摔碎了。然后他听见斯科特刻意压低的怒吼。
“抓到有什么用?杀了他又怎样?就算知道谁是叛徒,帕蒂该怎么办?”
奥恩不知道那个晚上他是怎么度过的。他想翻开笔记本看看里面写着什么,又怕一翻开自己就会闯下弥天大祸。来人到了傍晚才走,斯科特一个人待在客厅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直到晚上才走进他的房间,像每天那样对他说晚安。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斯科特,最终只能伸手与他击掌。
“我哥在做什么事?”他问。很多个问题在他脑子中翻来覆去地搅和在一起,他最终也只能问出这个。“好事还是坏事?”
斯科特冲他笑笑。
“当然是好事。”他说。他帮他盖好被子,顺便像帕特里克常做的那样给他掖了一下被角。
“他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好事。你应该以他为荣。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高尚的人。”
第三天一早斯科特就出发了。这几天奥恩也缺席了弥撒,而他走之前则叮嘱他不要乱跑,阿尔弗雷德应该下午就能到。奥恩又一次得到了他会把帕特里克带回来的保证,刚刚想挥手告别,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打开自己的抽屉。斯科特看他抓着枚徽章跑出来,踮起脚尖,郑重其事地把它别到他的衣襟上。徽章的边角在太阳底下银光闪闪,让他禁不住眯了眯眼。
“那再见了,小男子汉。”他说。他们又击了掌。
然而斯科特走之后剩他独自一人,他才感觉到惧怕。他坐在窗前,突然又听见了前几天听到的那种类似爆炸的声音,几乎震得窗子都在摇晃。他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喘着粗气,紧张得几乎要干呕,胃袋里翻江倒海。他摇摇头,试图赶跑脑子里对帕特里克与斯科特能否安全归来的疑虑,然而这种念头却越来越强烈,最终使他束手无策。于是他翻过围墙,按着记忆力每天都要经过的路线,向圣约瑟大教堂跑去。他不想参加弥撒,但是他想为他们两个祈祷,让多伊尔神父解开他心中的疑虑。他们会平安归来的。假如连神父都这么说了——
现在不是弥撒时间,教堂里一片寂静。他蹑手蹑脚地推开厚重的门,生怕吵到神父,上帝一气之下就不会再管他哥哥的死活了。整个大厅空无一人,他转转眼睛,透过告解室的铁丝网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没想到这个时间也有人来告解。他们似乎还没注意到他走进来了,所以并未停止交谈。奥恩看到告解者身上穿着军装。这激起了他的兴趣,尽管知道偷听别人的隐私是不对的,却仍然弓起腰猫着身体向前走过去。
“小奥康内尔前两天带着本笔记本过来了。”他听见多伊尔神父这么说,“还说斯图尔特叮嘱他不要把这东西给别人看。我猜那就是奥康内尔手里那份。我希望今天带着人过去——”
奥恩咬紧牙关,成功地让自己没能尖叫出来。他突然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叛徒”,前两天来过的那个家伙这么说。他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一样跃起,跌跌撞撞地穿过长桌宽椅,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磕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后应该有人出来了,但是他根本无暇回头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爬起来又疯狂地向前跑,全然不顾牙床上流下了一点腥甜的味道,融化在舌尖上。他像一只鸟一样,带着猛烈的一呼一吸间几乎要爆炸的肺部,掠过谷堆、掠过树林、掠过无数苍白的屋舍,翻过高耸的围墙,踩着石头从窗户钻到房间里去。风越来越大了。他慌乱地锁好窗户,紧接着扑到抽屉前去抽那本笔记本。不能让人拿走。上帝啊。让我哥哥快点回来吧。让他们回来吧,上帝啊。他从未辜负过您,他从始至终都是您最忠诚的信徒……让他们回来吧。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有人在砸他家里的门。从他嘴里流出来的血滴到了笔记本的封面上。有人在对他喊,奥康内尔有叛国嫌疑——然后多伊尔神父的声音响起来了。他依旧慢条斯理又和蔼可亲地对他说,孩子,交出那本笔记本。交出那本笔记本,你哥哥还有救。只要你听话的话,那边就不会为难他。否则绞刑的决定下来,谁也救不了他——
他不能哭。奥恩用手背匆匆抹了抹眼睛,指甲几乎也要把笔记本的封皮刺穿。他们在骗他。斯科特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本笔记本,他已经搞砸了一次,绝对不能搞砸第二次。他插上了自己房间的门闩,向后退去躲在墙角,尽管如此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们进来只是时间问题。他盯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决定孤注一掷试试看。于是他又拉开了窗户的锁,打算跳出去逃跑,尽管他也不知道应该跑到哪里去,可是他不能再犹豫了。如果再过一会儿他们包围了房子——他跳出去,紧攥着笔记本跑了几步,突然撞上了谁的胸膛。
“这不是小奥恩嘛。”他听见头顶有人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要是晚来一会儿就没法跟你哥交代了。还能跑吗?”
他喘着气抬起头。面前的金发男人笑嘻嘻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天蓝色的眼睛望着他。接着他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
“不记得我了?阿尔弗雷德·琼斯,以前还和你见过面,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家伙。快点走吧,现在码头还有一艘船,等一会儿要是开走,你想跑都跑不了了。”
奥恩跟着他跑了几步。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去哪?”
阿尔弗雷德吹了声口哨。
“费城。斯科特告诉过我把你带到我那儿去——”
“等等!他说过他要带着我哥回来……你放开我!”
阿尔弗雷德不由分说地把他抱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码头的方向。奥恩挣扎了一会儿但是毫无作用,手中的笔记本也一不留神掉了下去。他急忙大叫让阿尔弗雷德停下来,不过得到的回应是被压住后脑按低了头。
“嘿,小子,别把脸露出来,也别管那东西了。那是假的,都是斯科特的主意,他想把那只鼹鼠抓出来。等到安全的地方我再告诉你答案——”
“那斯科蒂呢!”奥恩闷闷地叫出声,“那他什么时候带着我哥回来啊!”
这次连阿尔弗雷德也不回答了。奥恩怎么屏息静气想要去听,也只听见了越来越尖利的风声。
“风势不错。”最后他只听见阿尔弗雷德这样嘟囔,“这次回去大概能快一些。”
奥恩把头埋得更低。他又再一次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斯科特从来没骗过他,但他隐约发现,这次大概就是他第一次破例了。
一个月之后他收到了斯科特的信,寥寥几句,除了陈述情况之外,只要求他照顾好自己。另一封信是给阿尔弗雷德的,然而美国人也故弄玄虚,抓着他的信只说是商业机密,打死也不肯透露到底写了点什么。
然而打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得到过关于他们的消息。他数着日子,在日历上画着圈,等了一年两年三年,几年过去,也再没得到过斯科特曾经允诺过给他的答案。有一年他去广场上喂鸽子,隐约听见谁在谈论都柏林的事,说是又打起了仗,不过没等他追上去问就钻进人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奥恩只能坐在长椅上,看那些鸽子仰起头,迈开几步,紧接着展开翅膀,飞进了不知道哪一片云层。他突然觉得他们大概也变成了飞鸟。他们也像那一天他从圣约瑟大教堂冲出来那样,掠过塔拉山、掠过香侬河、掠过城堡的尖端,掠过生者、掠过死者、掠过或是高洁或是虚伪或是污秽的灵魂,最后停留在云层之中俯视他们原本注视过的一切。他们离开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好事情,然后像飞鸟一样乘风而去,尽管直到最后,也没谁能亲口说一句道别,也没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一件怎样的好事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