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赫尔走之后他的房间里还留下点东西,站在乡野里的二层楼房勉强于战火里幸免于难,一楼曾经住着位来自西约克的租客,战争打响之前就收拾包袱离开了,现如今租金还放在矮脚柜上方,铺着层厚灰,硬币一字排开,一便士都没少,似乎也没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陈旧,最终只有他们在逐渐变得腐朽。布莱恩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声音也浸满了水汽,沉闷至极,好像每走一步都在提醒他这里年久失修,早就没有了留下的用处。
之前帕特里克向他问起凯赫尔的情况的时候他说了谎,不过原本也就没什么说谎的必要,那是他们的国家先生,这里发生的任何风吹草动恐怕都迷不了他的眼睛,最终反而是他们自己在风沙里迷了路。布莱恩当时正在核对刚刚结束的战斗中的减员情况,听见他问起就抬起头,冲他局促地笑起来,嘴角一扯又像极了哭丧着脸,不过事到如今笑和笑和哭也没什么显而易见的分界线。与他的表情极不相符的就是他的声音平静得很彻底,他把文件放下,简单地说他受了伤,腿又有旧疾,现在还在医院休养,恐怕您要过段时间才能见他了。
帕特里克没有过多纠缠这个问题。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会儿,又背过身去处理自己的事了。五分钟后布莱恩听见他的问句还以为自己听错,愣了两秒,帕特里克倒是不再追问,手中的笔都没停过。
帕特里克问:“那你恨他吗?”
布莱恩想了想,回答:“他该恨我才对。”
然而他当然恨他。他觉得自己早就开始恨他了。自从红白玫瑰开始,凯赫尔扯了叛军乱党的旗子,随着满嘴谎话的沃贝克一起左冲右突,站在烧焦的土地上呼吸着充满欲望的冰冷空气,率领着他不成形的军队,站在城下疯狂地叫喊着叛徒的时候,他就已经恨他了。当时他还如此温驯,手上却沾满了从断头台上飞溅起来的鲜血,花了一段时间改头换面,也已经记不得自己究竟该说怎样的语言。那段时间凯赫尔也疯得厉害。他为了战斗而战斗,为了反对而反对,站在他对面听他劝降,但每一个音节都无法钻到他耳朵里去。布莱恩说英语,凯赫尔就用盖尔语回他。布莱恩说你现在拿不到结果,凯赫尔眼睛发红,被迪克兰死死扭着胳膊,最后也不挣扎了,喘着气,踩着不知道是谁的尸体,连额角都流着血。那张嘴一直以来何等能言善辩,如今也只骂他:“Diarmaid!”
然后他又声音哽咽地说以为他本来还记得。
那时候他就已经恨他了。他们曾经相遇,叫着对方的名字,可是他们相识。
后来他们才陌生起来。反正他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了。
布莱恩思索了一会儿。他没动柜子上的钞票,只是沉默着踩上楼梯,木制扶手也已经泡软,每前进一步都摇摇欲坠。实际上凯赫尔也很久没回来过,不如说自从他站不起来之后他就没再回来过。他寄住在手下一位副官的房子里,直到最后那栋简陋的平房也与他一样风雨飘摇,等到他最后跨进去,壁炉里的火焰也还在烧灼。可等到那个时候,他身边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最后那段时间他的枪留在了这里,书留在了这里,大概骨血也留在了这里,与发脆的书页一同泛黄,就像前人提起他,早就忘了他歇斯底里地端着步枪,脊椎也烂在了泥土里。
再过几年这栋二层楼房大抵也要被夷为平地。布莱恩把他的藏书交给了城里正在重建的图书馆,错觉自己再过上一段时间,也确实什么都不会再记得。
那段时间里布莱恩鲜少讲话,也鲜少听人说话。他经常自顾自地四处走动,在缺乏兴奋药物因而愈发颓败的人群中穿行,安静而忠实地执行着某些命令,请求,或者说猜想,虽然毫无助益,仍旧能让人哑口无言,即使他们有话语冲破喉咙,同样无济于事,很快就融进潮湿的空气中去。这没那么难以理解。一旦他想要开口,话语就彻底失去效力了。那段时间他没怎么打过仗,但是杀过人,和菲奥娜在审讯室里四目相对,几分钟之后香侬河的姑娘抽出一根忍冬,划着火柴,对着他的视线,眼睛上是一层冻结的苔绿色。
他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菲奥娜放回去,在这之前她一直待在审讯室里,虽然没有人给她戴上锁链,但她仍旧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也像极了之前布莱恩撞见的凯赫尔的姿势。她看着天花板的时候反而更像已经死去,就连魂灵都早就离开人世,或者说早就已经离开人世,现在的她已经成为一捧灰烬,松开手就随风飘散,什么都剩不下。布莱恩也无法分辨哪种情况好上一点。她刚被关到这里的时候还在挣扎,尖叫着你杀了他,几个小时之后就不再言语,即使布莱恩走进来,也不过别过脸不去看他。她还不如记忆中鲜活,可布莱恩无来由地开始感受到羡慕。
“你现在自由了。”布莱恩说。“毕竟你现在也没什么再反抗的理由。他死了,那孩子也已经死了。”
菲奥娜转过眼睛。她干涸的眼睛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这才被润色得不那么像石头。布莱恩给她倒了杯水,可她只是躲藏在烟雾背后冷淡地注视着他,不去拿杯子,不吸一口烟,也不开口说话。布莱恩并没有期望她还可以露出什么更加波澜起伏的表情,但也没有想到她还能抗议到这种时候,这大抵是他失策。毕竟她生来就是为了抗议的。她生来便是准备去死,生来便在香侬河的水生植物中经受过漫长的痛苦,不说灰烬,也就剩一抔黄土。
那大概有一两年。这之后菲奥娜掐灭了烟。
“就是这事。”菲奥娜说,“你又没怎么打过仗。”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是自那之后菲奥娜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他看不透芒斯特人。这女人也一样,一直以来干脆利落当决绝时决绝,如今却又游移不定起来。他们面对面坐着,在死寂中对视,目光移下去看她烧焦的指尖,随后她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桌下遮挡起来。
菲奥娜说:“多稀奇,棕狗都没能杀死他。”
布莱恩安静地强调:“那是他自愿去死的。”
菲奥娜耸耸肩膀。“反正他死一次事情就有的救,”她说,“所以我说你没怎么打过仗,总想着死能解决问题,然后那小子也是脑子塞了稻草,肯和你玩这种阴谋家的戏码。”
她站了起来。她太久没有活动过,走起路来还有些摇晃,形同下一秒就要摔倒,不过布莱恩也并没有起身去扶。芒斯特的黑玫瑰在这种情况下,在以后的岁月中,也至死不会接受他的好意。即使她形容枯槁,连面皮都被剥离,她仍然也是当年他见过的那个女人,伤口里混杂着血和泥土,绷带也被染污,双脚被禁锢在沼泽之中,也让他花了不小的力气才迫使她低下那颗其实并不高贵的头颅。而她那个时候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布莱恩当然心知肚明,她并非为了自己落败而哭。
她喃喃着说,卡夏,卡夏。
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什么了。她那个时候当然已经知道什么了。她和凯赫尔连自我灭亡都踩着同样的鼓点,默契得如同面貌相异的双生子。
布莱恩就说:“那也是你们的阴谋家。”
他没有赢,他们也都一败涂地了。
战后他抽出时间去拜访了梅芙。康诺特的女王自从战后也开始就足不出户,虽说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给她任何切实的惩罚,但以她的性格来说,这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自我惩罚。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而对于布莱恩来说,他们绝非一路人,可如今也只有他们碰面才最为心平气和。他坐在她家的客厅里,自己为自己泡了茶,梅芙坐在书桌前,也只偶尔飘来几句言语。她说你现如今是否确定了胜者对败者的关系,她又说你我也并无太多不同,只不过你实在是更加的投机取巧。
“这大概也算赞美,”梅芙刻薄地说,“你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毕竟我只能朝眼中坟墓一样的地方尽可能地离远一点,不想做死后被人缅怀的冒险家。”
她也从来都是这样。当初她奔向战场的时候是这样,现如今按兵不动也是这样。对此布莱恩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至少牡蛎小姐还会对他说几句话,哪怕这个有着女王之名的漂亮姑娘只会用牡蛎壳的尖头对准他,但他又不会去听,在凯赫尔正在赴死的时间里,他也如同死囚被戴上手铐脚镣锒铛入狱。当他向前回溯,一年之前他们濒临死亡,却也从未像那时一样生机勃勃,而事到如今,也只有凯赫尔算得上在黄泉路中活着。活着的人死去,死去之人活着,败北之人胜利,胜利之人败北,整个世界都在凋敝中上下颠倒,如今活死人布莱恩也只能坐着放任自己的大脑自行思考。至少只有梅芙不会对他做出任何形式的干扰。
“可你也还活着。”他说。
“可你的负罪感并不需要在我这里消解。”梅芙回答他。
布莱恩卷了卷舌头。
“你看起来漂亮得像个女王。”
梅芙原本没有看他。她在写一篇关于最近剧院上演的奇特剧目的批评稿,大意为这样的污蔑与仇视可以理解但不可以被原谅,布莱恩没有也并不想去一探究竟。她只有在这里才能心安理得地写这样的东西,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会被视作无辜,一旦她迈出边界,死寂已久的空气就被点燃了。叛徒!懦夫!罪人!举起的拳头要求把她送进监狱,把她驱逐出境,让她在海洋上找寻她的西不列颠,宣称她在瑟瑟发抖。然而此刻她仍旧端坐于自己的土地上,把视线从纸张中抬起来,看布莱恩的眼神就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没有什么女王,这明明是你说的。”
那的确是他说的。
新年的晚上布莱恩提前与帕特里克在办公室告别,虽说他自己也无处可去,但似乎这样会显得有更多的新年气氛,也似乎是说他在这时候也仍然清醒得很。帕特里克从来都多话,现如今却没有多问,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之后把自己手里的钢笔塞给他。他口吻轻快地说,迈克尔留给我的,送给你吧。
布莱恩也没有多问。他在街道上一如既往地前行,穿过拥挤喧闹的人群,表情庄严肃穆,看起来像极了前去朝圣的信徒。可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朝圣了。他站在自己门前,插入钥匙,拧转半分,推开门的时候错觉自己推开的是凯赫尔的门,而他就坐在扶手椅中等着他,面前还烧着暖融融的炉火。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菲奥娜托人寄过来的,只潦草地写了短短几字,“我们挡不住了”。他沉默地走到他身边,这时候凯赫尔才抬头看他。
他没有为了激怒他而叫他查尔斯。他的喉咙发涩。他只是叫了他一声。他说:“凯赫尔。”
这时候凯赫尔微微笑了。他把桌子上那把手枪推给他。他这一生都再没有其他时间像这时一样安静过,现如今这种安静反而像是对投降最终的宣告,把他寄给他的那封哀的美敦书又退了回去,这之后一切才都终于陷入僵局。布莱恩拿起那把手枪,而凯赫尔直视着他。
“我理解这种结果。”他说。“我理解这个结果,但是我并不接受。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应当做什么。只有你能做。”
枪声响起之后布莱恩似乎听见了菲奥娜歇斯底里的痛哭声,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噪音,大概是枪支的碰撞声,以及没有感情色彩的呵斥声。他俯下身帮他合上眼睛,与此同时胸中也如同溢满了一个气球一样的空洞。他想自己还会遇到他,凯赫尔这个人虽然已经死去,可这块土地也并未消亡,可这种想法也越来越像一种空虚的安慰。于是他就说服自己不去思考这些。他拿起菲奥娜那封简短的信,扔到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看着它慢慢翻卷消失,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直到有人提醒才发现脸颊上也溅上了凯赫尔的血。
可他明明已经流尽了血。从火药与金属豁开的那个焦黑的洞口里,已经涌出了太多的血。它们从他的胸口奔流而出,在他的衣襟上炸开鲜艳的烟花,与此同时炸开的也有刺鼻的铁锈气味。接着它们浸透了布料,顺着他的身体流到扶手椅上,再紧接着又滑上地板,汇聚成一小段溪流。他从不知道人的身体里还能流出那么多血。他从不知道那些烧焦的鲜血,颜色也鲜活得让人发抖。
布莱恩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间。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哭,然而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比平日还要干涩,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就那样定定地睁着双眼,看着藏匿在布料里的一片黑暗,想起几年前,罗利在他面前跪坐着,抱着被打了麻醉,可更不如说是濒临死亡的雷德蒙,金碧色的猫眼越过他的肩头凝视着他,那时候他的眼睛里也没有眼泪,只不过是偶尔开了口,听起来就像是梦呓。他说没关系,我也不恨你。然后凯赫尔说,没关系,我并不恨你,我可以理解,只是无法接受。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只有你能做。他低着头,听见窗外传来烟花慢慢抽枝拔节的咻咻声,随后爆发出一声脆响。新年的庆祝开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