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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鸣之街

  一位来自安特里姆郡的爱尔兰人对北爱尔兰的长期前景作了更为实际的概括。当被问到《耶稣受难节协议》的未来时,他在稍作停顿后答道:
  “哦,我要说的是……这很难确定”,他又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所需要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人们以前对爱尔兰历史就有这样的感觉。
  但爱尔兰历史总是能置绝地而后生。
  ——罗伯特·基,《爱尔兰史》

01.The Island

  “他恨我。”帕特里克垂头丧气地说。

  “是啊,他当然恨你。”斯科特漫不经心地弹掉烟灰,然后把报纸翻过一页,“那小子恨所有人。”

  他的弟弟愣了一会儿。

  “可我也一样恨他。”

  “我也恨他。”他继续随口回答,两秒钟之后觉察到什么,突然抬起了头。“你说你恨谁?”他不敢置信地问,而爱尔兰只是拿起桌子上的钥匙,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房间。

  帕特里克·奥康内尔是被一阵奇异的噪音惊醒的,手表显示时间是九点三十七分,车厢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乘客,潮湿的冷空气几乎凭借这种沉默攀爬上来。那声音就像午夜的防空警报,他感觉自己正在发热,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地裹紧大衣,列车刚刚行驶半个小时而已。窗户上沾满凝结的水汽,他随手擦干一部分向外面望去,没什么灯火,什么也看不清,像是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沼。

  他总是在干一些徒劳无功、甚至完全没有意义的事,然而尽管自己都如此清醒地嘲讽,却也无法阻止像是不受控制一样的冲动行为。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更加冷静还是更为焦躁。他挪动位置以便舒服地靠在坚硬的座椅上,一旦被吵醒就很难再次入睡,而周围的死寂让人心慌,他神经质地用指甲敲击座椅,咔哒咔哒,和列车一起单调规律地响着。他疲倦地眯着干涩的眼睛向上望去,思维经常不受控制,它们就这样被打碎重组,让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现在就去?”出发之前希勒里这样问他,“有必要?”

  “什么?”帕特里克当时有些走神,还没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然后才恍然大悟。“豪伊最近不是在和死眉毛那边积极协调嘛,”他略带讽刺地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的总统只是用那双温和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心烦意乱地抓抓头发。

  “我承认这只是心理安慰,”他有些歇斯底里地说,“该死,我不得不被死眉毛牵着鼻子走。而且我本来就应该去,那是我国北部——”

  “注意措辞,我的国家先生——”

  “既然他的和谈根本就是幌子,我为什么要让步。那就代表我放弃了。”

  他突然闭上嘴,像木偶那样僵硬又尴尬地站在原地。“我已经放弃过一次了。”他轻声说。“我们也让步过不止一次,看看桑宁代尔,看看英爱协议[1],可是结果是什么?没有进展,什么实质性进展也没有。英国人永远只是嘴上说的好听,克伦威尔与伦迪的鬼魂携手创制了近代历史上无与伦比的流血冲突的秘方[2]。到处都是爆炸,到处都是袭击,英国人对共和军格杀勿论,少数派的权利永远得不到保障——我们还能让步到哪儿?”

  “那里本来就该是我的土地。”他说,“我们的同胞。”

  他低下头不想去看对方的目光,他感觉自己要变成一只洋葱圈,六十多年前他在谈判桌上屏息看着对面的亚瑟·柯克兰时也这么感觉,迈克尔·柯林斯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很不幸地,当年瘦弱的他根本没办法对抗那个大家伙的力气,因此他没有站起来给英格兰一拳。他眼前的人类嘴唇机械地一张一合,英国人聚居的北方六郡,重工业发达的北方六郡,他们在爱尔兰岛划上一条无形却又难以逾越的分割线,丘吉尔把文件摊在一边,劳合·乔治松了口然而保守党寸步不让,武力得来的自由被拴在悬崖边上,英国随时可以发射子弹将绳子打断,英爱条约在这种情况下落下帷幕。

  他越来越绝望,柯林斯怀疑这是要置他死地的政治阴谋,他与德瓦莱拉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随后分道扬镳,喊的那声埃蒙显然没有任何作用,兄弟执枪相向亲人背影相对,共和军内部彻底分裂,英国威胁不开火条约便成为一张废纸,内战的枪声响起便无法收拾。政府军进军科克时听见共和军在唱着《22岁的士兵》[3],墙上的标语愤怒而激烈地写着,“柯林斯进军科克,为何不去进军贝尔法斯特?”

  “我签署了我自己的死亡判决书。”柯林斯沮丧地说,“但是你想想,签署条约是为了更长期的目标。”

  然而共和派拒不接受条约不接受分裂的自由邦,“迈克尔·柯林斯是爱尔兰的叛徒”,他的目标实现之前他就被子弹击中,帕特里克踉跄着穿过巷子,听见一半的人哭泣另一半的人在大笑,所谓长期目标已经迷失,保住条约本身就成为一种目标,他秘密向北方派送军队准备起义的行动成了空想的笑话,一切早就成了定局,爱尔兰岛的命运残忍地被确定下来,共和军呼喊着这否定了他们一直奋斗的所有,平民却因为久违的安定欣慰而欢欣鼓舞,蒂龙和弗马纳不停有天主教徒因为骚乱南下避难,而他在边界与那孩子面无表情地对视。

  那孩子本来不应该存在。

  那孩子……本来不应该存在的。

  一切都是英国佬的错。

  他的北方六郡。

  他在凉薄的夜色里急匆匆地拎着箱子去往火车站,分辨不清这是否是亚瑟·柯克兰的又一个阴谋,他恐怕在悠然自得地看他的笑话。刚下过雨,街角的寒气窜上他的脊背,他独自呆在站台上无比渴望一瓶黑啤酒。火车轰鸣着开过来,他的耳朵还在回放着电话线路另一头的嗓音,在他挂断电话之前,那个人慢条斯理地告诉他,“有人把诺斯放回了贝尔法斯特。”他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不过放心,当然有人跟着他。”

  帕特里克差点砸了听筒。

  他无法得知他的目的,面对他的质问英格兰似乎非常愉快,但并没有做出解释。面对对方要求他去北边一趟的的暗示,他不可能置之不理。谈判根本没有进展,或者不如说这只是在相互指责。”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紧紧捏着听筒,绷紧的骨节泛起白色,“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别以为我忘了德里的那个星期天。”

  亚瑟在那边沉默片刻,而后回答他,既然他一直吵着要回去,那我们就来尝试一下结果如何。

  “至少我不会在自己的土地上制造动乱,帕特里克——”

  “我的。”他打断他,然后狠狠地切断线路。

  他已经搞不清自己偏执的究竟是什么了。

  反叛,暴动,镇压,他的生命里有四分之三都是战争,有形的或是无形的,他从梦里醒过来,眼前一片血红色,明亮得要命,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该死。然后他听见脚步声,有一双手把自己拽起来,苏格兰用一种奇妙的语调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茫然地根据声音寻找他的位置。那个流血的星期天,英国军队向示威的天主教平民开了火,而这不是结局只是开始,他听斯科特说诺斯高烧不退,忍着财政赤字和北方局势带来的头痛要求彻底调查又被否决,那孩子盯着天花板,一个字都不想说。

  他看着都柏林的英国大使馆熊熊燃烧,他和亚瑟几乎断交,英国政府在火中取栗,他们对乌尔斯特的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在这个舞台上发生的一切犹如黑色幽默的独角剧,尸体被共和军炸得支离破碎,警察部队花了一段时间才将肉块从路面上刮下来,他听着这种场景描述只是想笑,这让我们怎么做到和平,他对斯科特这么说。

  包容这个词说得容易。

  他越来越容易陷入循环往复的回忆里面去,尽管那都是他试图埋藏起来的东西。沉默包裹着他。他从口袋里掏出笔和便笺,打算给格里·亚当斯[4]写一份便条,断断续续的墨水让人烦躁至极。“我尊敬的先生。”他写,“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应该谈一谈——”

  谈什么?

  还能谈什么?

  无休无止的争执不能何时才能停止。

  “……没有人不期盼和平。”他对自己说,“但是我不能再让步了。”

  列车再次驶向泥沼。

  夜色里的贝尔法斯特有一种他无法描述的沉默的抗拒感,似乎希望把他的脚步阻拦在城外。他站在和平墙一端四处张望,这里曾经是他的一部分,如今却陌生至极,如同他从未踏上过这片拥有复杂灵魂的土地。上次他来到这里时它还刚刚遭受过那对德国兄弟的狂轰乱炸,到处都是碎砖瓦砾,他在嘈杂声中扑过去,面前是诺斯注视着火光的淡漠的翠色眼睛。他也太擅长在寂静中抗议,帕特里克拽着他躲避飞机,而他抹掉脸颊上的泥土和血迹,语调没有起伏。

  “现在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吵。”他说,“英格兰不在这里,他顾及不到我。”

  “你也不能一直在这里,你也顾及不到我。”

  “我必须自己活着——”

  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听,所以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怎样的开始。

  虽然类似的错误他也犯过太多次。

  他敏锐地感觉这里并不欢迎他。他像在暴风雨中晕了头的船,茫然无措地站在火车站的出口,耳边气流在不停呼啸。街灯稀稀落落地亮着,他凭借自己似乎已经所剩无几的记忆转过街角,昏黄的灯光把影子无限拉长,七扭八拐像童谣里的男人,被他踩在脚下。他好像听见有声音在身后向他推销,需要地图吗,先生,每条街道都标记出来了,值得一看的景点还打上了重点号——“不,我不需要这个。”他烦躁地自言自语,“没人比我更熟悉这座岛,我根本不需要这个。”

  为了证明这个该死的真相他钻进一家酒吧,此刻仍然没能踏入家门的人基本上都聚集于此,吧台后面的小伙子无所事事地擦着浑浊的玻璃杯。有醉醺醺的酒鬼抓住他的衣服下摆嘟囔着根本无法理解的语句,他头也没回地甩开他,在被嘈杂与乙醇填满的空气里靠着吧台跺了跺脚,叫了杯基尼斯,试图暖和自己有些僵硬的双手。门在窸窣作响,过了几分钟进来的人摘掉自己的帽子,大概是全秃的脑袋上滑稽地裹着一条橙色围巾。“天气真冷。”他用一种故意模仿出的生硬口音说。帕特里克含糊地应了一声。

  “伙计,你看起来不像本地人。你从哪儿来?”

  “不远。”他撒了谎。“我从唐郡来的。”

  “噢——”围巾意味深长地拖着长音。“我刚从巴黎回来。在巴黎事事都顺心。”

  他在自己那杯威士忌里兑了不少水,还加了冰块。

  “该死的南方佬,生意做得倒不错。”

  “我想也是。”帕特里克干巴巴地回答。

  接下来那家伙又说了点什么他根本没听清,一门心思地思考他为什么要听乖乖地来到这里,他根本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后面等待着时机的又是什么。他咒骂亚瑟·柯克兰作为一个阴谋家的不合时宜,现在又不是天杀的十九世纪,他可以在能够保持平衡的天平上和他谈,只要他有那种诚意(虽然他看起来从来没有这种东西)。他已经受够了英格兰刻意的咬文嚼字,他应该现在就再订一张火车票回去,这是英格兰的事,他还不如尽快脱身剔除自己与这件事的所有关系。估计是觉得无趣,他抬起头来时鲜艳的围巾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空荡的巷子在外面透过窗户窥视着他,而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差点打翻了酒杯,紧接着推开挡在前面的高个儿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

  “小北——!”

02.Uncaged

  

  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演变成这种该死的局面的?

  从诺曼人渡海而来踏上礁石开始,还是从英国人夺走他们的土地开始,还是从德里居民挥舞着绞刑架上的橙子欢迎他们的威廉开始,或者干脆一点,从越来越失去回旋余地的一纸条约开始?

  从“北边的兄弟”到“北方佬”,事实证明这个转换时间并不长。

  他转过街角的时候被浑身都是酒气的醉鬼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冲击力让他肋骨生疼,那家伙似乎也愣住了,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骂出几句脏话,不过已经被他甩在身后。巷子里缺乏足够的光线,仅剩的路灯也在电流的滋滋声里摇摆不定地闪烁,最后他站在岔路口,无论哪一边都看不到那孩子的踪影,这时候他也早就明确地认识到,如果那孩子不想见他,那他的确没有任何方法。冷空气被吸入太多像烈酒一样呛得肺部发疼,他转过身选择原路返回,如果继续在这里逗留,没有人知道会有什么麻烦。

  天色太暗因此他看不清和平墙上的涂鸦,然而它作为一条分界线倒是残忍而锋利的明晰,某种意义上来讲干脆得令人生疑。他随便找了家不太起眼的旅店,老板坐在扶椅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说话的口气也是特有的含糊与懒散,他在纸上记下房间的号码,似乎对其他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帕特里克环顾四周,指了指台子上暗红色的电话机。“我能用一下吗?”

  老板叼着烟抬起头看他一眼,耸耸肩。“请便。”他说。

  他的手指在号码盘上停顿了一会儿,最后拨通爱丁堡。

  机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不知道多少声,在他因为确认那边并没有人在与没有耐心而丢下听筒之前线路成功连通,斯科特漫不经心地在另一边打了声招呼。“是我,”他说,意料之中地听见苏格兰吹了声口哨,然后是挪动什么的声音,“怎么了,帕蒂?”

  “我在贝尔法斯特。”

  “我知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每个人都他妈知道英格兰那小子到底要干什么然后每个人都没尝试过阻止他或者是阻止诺斯,然后我他妈就被一个电话耍得团团转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更不知道那小子要干什么,大不列颠的阴谋家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我要感谢你们的脑子——”

  “得了,”斯科特·柯克兰直接打断他,“把你的脑子丢进河里泡一会儿再开口。”

  帕特里克被噎了一下。

  “好吧,”他干巴巴地说,“但是我们都不知道诺斯到底会干什么,这时候他就是在添乱。”

  “你明白要是你这句话被威尔听到他会批评你什么,虽然我不会说。”

  “我又不是没想过当一个好哥哥——”线路另一端该死的冷静让他的怒火又开始向上窜,“对,我让步了,我承认我得尊重他,尊重他们的意愿,不过是想让我自己能够介入别再傻乎乎地站在旁边什么都不能做,然后乌尔斯特对我说不——你他妈想想看,我想打扫打扫我自己的一栋房子,然后里面有一半房客把垃圾丢过来告诉我滚远点——你说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把房客全赶回去世界就安静了?”

  这次他没有得到回话。他们两个都安静片刻,最后他放弃一样地收敛了语气。

  “我本来只是想问你,诺斯比较喜欢你,你有没有听他说过他的计划。”

  “你自己也清楚他不可能对我说这些,”苏格兰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自我安慰没半点意思,帕特。”

  他又说了什么。

  帕特里克挂断电话的时候听见了爆炸声。

  A.D.1985

  “在没有得到北爱尔兰大多数人民同意的情况下,北爱尔兰的地位绝不改变;政府间会议英国北爱尔兰事务大臣和爱尔兰外交部长领导,为常设机构,负责处理北爱尔兰事物和两国之间的政治、安全与法律问题。”[5]

  爱尔兰在从谈判桌上起身的那一瞬间认为自己打了一场合格的战役,尽管并没有得到足够令人满意的结果,但这对于他来说似乎也算得上一次进步与成功。他认为自己做出的让步已经足够宽宏大量,所以得到的“本来就是应得”的权利也如此顺理成章。意料之中的,他没有看见亚瑟·柯克兰,毕竟这等小事在英格兰心中完全不重要,他用他那位手腕强硬的女上司的话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把文件塞进文件袋,对面的汤姆·金注意到他的动作,敲了敲桌子。

  “或许我应该说声祝贺。”他咧咧嘴,“这是一项新成果。”

  “为我们表示祝贺。”帕特里克回答,“这次对话令人愉快。”

  接下来的有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帕特里克举起文件袋示意,几秒钟之后事务大臣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倒是不会好过,”他这句话里有自嘲的成分,“我甚至可以和您打个赌,爱尔兰阁下。”

  “噢,”帕特里克轻快地说,“让民主统一党[6]下地狱去,最好带着撒切尔那个疯婆娘一起。——我什么都没说。”

  上帝保佑,至少那时候他心情还算不错。

  一个星期之后他捏着报纸盯着连续不断地发出提示音的电话机,感觉太阳穴处血管突突地跳动,简直无法分辨到底是他还是谁更加愚蠢。他拿起听筒的时候另一边传来的是刚刚发生一场骚乱正在处理的过程中特有的嘈杂,然后斯科特咳嗽了几声,抬高声音以便盖过远处的噪音以及近处的争执与挣扎(“放开我。”),而这些都令他将话筒朝耳朵贴得更近,最后扣得不能更紧。

  “我从市政厅不远逮到了这小鬼,”他说着,同时抓紧少年的胳膊,毫不理会对方的踢打与撕扯,“老子跟你说——”

  “你他妈的别告诉我这小子参与了那群统一派对汤姆·金[7]的袭击,然后被亚瑟的人抓回了伦敦。”帕特里克声音平板地打断他,“或者说他也堵在市政厅门口,或者刚刚在伦敦的哪条街,举着‘乌尔斯特说不’的牌子——他妈的,他还真有资格举这牌子。”

  诺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像球形关节卡住的木偶一样有些僵硬地松开手,抬起眼睛瞟了斯科特手里的电话筒一眼之后极快地扭过头看着空气。

  “亚瑟恐怕也要气疯了,这倒干得不错。”帕特里克突兀地继续下去,“说实话,我倒觉得非常愉快——”

  “——你凭什么干涉我。”

  诺斯死死地盯着弥漫的薄雾,斯科特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不过他很快就扭过头,一字一顿几乎是喊叫着大声说,“你凭什么干涉我。”

  这句话在一瞬间里令帕特里克的头脑遭受了短暂空白的袭击,他神经质地舔了舔嘴唇,舌头打了个卷,左手在木头桌子上反反复复地敲打几个音节,最后选择拉了个意味不明的长音。“你的意思是,”他甚至是怀抱着某种微妙的恶意,“乌尔斯特省拒绝与爱尔兰共和国扯上任何关系包括他们为可怜的少数派提出的建议,他自己则抓着大不列颠的衣角根本不想放开,哪怕大不列颠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

  诺斯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跳起来去拽斯科特的手臂,而苏格兰显然也没有什么阻止的意味,于是电话筒成功地被他抓在手里。

  “你和英格兰在谈判桌上决定我的事,一边是都柏林的人一边是伦敦来的——真好笑,都柏林人和伦敦人在决定北爱尔兰的事!从来没人问过我在想什么,我最后只能得到一个通知!乌尔斯特拒绝?你们都把我当成小孩子,亚瑟把我的自治权都取消了,乌尔斯特想拒绝能拒绝什么?我没有站在任何一边,我只是不想让你们决定我的命运!你每次都在说为天主教徒争取权利,你要是早就争取我根本就不会存在!”

  “那你说怎么办?什么决定能让所有人满意?”帕特里克失控地冷笑一声,“你说我他妈该怎么做?不过你说得的确没错——”

  “你本来就不应该存在。要是没有英格兰,你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在把话筒摔下去切断线路之前他能听见那孩子急促紊乱的呼吸声,这让他的大脑里缓慢显现一场久违的骤雨,汇集而成的水流倾泻而下洗刷着早就被爆炸的火药冲刷成灰黑色的墙面,早在德里将他拒之门外却为奥兰治欢呼雀跃时就已经初露端倪但是却被他视而不见的那孩子模糊的影子无声地向他告别,他握着弹夹已空的手枪不知应该作何表情,直到他从他视线中消失还在想着,这孩子的血管里流着一半盎格鲁之地的血,因此在未来又不知会多少次重复德里的历史轨迹拒绝他伸过去的手。他抓着自己蓬乱的红发埋下脸。

  然而那是他北边的兄弟。因为他的舍弃与失误而诞生的北边的兄弟。

  血缘关系一钱不值,但那仍然是他弟弟。

  诺斯·柯克兰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话亭里保持着线路切断之前的姿势,十一月的冷风从建筑物的缝隙中渗透进来,斯科特注意到外套里这小鬼的肩膀在颤动着,虽然清楚地知道这根本与低气温毫无关系,他还是解下自己的围巾戴在他的脖子上。直到他示意他们应该离开这里之后,诺斯才抬起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的脸,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一下,这副神态简直与帕特里克如出一辙。

  “回去的话……我会消失吧?”

  “如果我真的回去了……我会消失吧?”

  “他会——”

  无论事态如何,他们总会想起,迈克尔·柯林斯用同样的方式,仅仅在三年时间里就把英国人赶出了爱尔兰岛的大部分地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希望自己能够自由地赞同格里·亚当斯。

  他站在天主教区的瀑布路,大衣灌满深冬水分充盈的寒凉气流,在他面前的墙面上用白色油漆粉刷的“PEACE”字样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像是挣扎的讽刺。北爱尔兰站在离他不过一英尺远的地方,举着与他实在无法称之为协调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平稳地指着他的心脏部位。帕特里克突然觉得好笑,这个事实简直是无法抑制地引人发笑,他甚至想要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欢快地问他,要吃小甜饼吗?

  “我一点也不惊讶除了炸弹之外你也能弄到手枪。IRA还是UDA[8]?”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北爱尔兰坚决地说。帕特里克想举起双手赞同。

  诺斯·柯克兰咬了咬嘴唇。

  “你们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地关心过北爱尔兰。”他突然说。“你们把我当成小孩子看,我什么事也无法插手,但与此同时你们也根本没有在意过北爱尔兰的事。你只想着天主教徒,天主教徒流血你就会奔走抗议,他们才是你的兄弟,我不是。英格兰干脆只把我当成筹码,除此之外无论发生什么冲突都与他无关,他完全不在意。你们都只把北爱尔兰当成一块需要划分的土地。

  “你和亚瑟·柯克兰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太过强烈地涌上来的愤怒反倒让爱尔兰更加地感觉好笑,于是他真的笑了出来,看着那孩子扣动手枪扳机,同时思考他听从英格兰方头皮鞋一样的建议来到贝尔法斯特是否对结局有所期待。诺斯的身影轻易地与当年举枪射击的亚瑟·柯克兰重叠,而他无法分辨这无关痛痒的举动代表着什么,仇恨、警告,还是单纯的抗议——

  “乌尔斯特不是你的。乌尔斯特只是我自己——”

  这是我的土地。

  这本来就是我的土地。

03.North and South of the River

  A.D.1691

  萨斯菲尔德把马鞭递给他。

  “跑吧,跑得越远越好。你不能让他们再抓住你。”

  奥兰治的威廉[9]。

  德里。

  曾经反抗英国人最激烈的地方已经变成英国人的城市。

  ——新教徒的城市,伦敦德里。

  帕特里克夹紧马腹,利默里克在投降之日迎来的是他们并不陌生的香侬河日夜奔流裹挟而来的阴雨,长久以来侵袭心肺血管而与死亡为伍,如今也并不另外。战马嘶鸣着踏过沦陷前倔强地将自己焚毁的城市,穿过英国人建立起的建筑与街巷,那姑娘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一字一顿地说,就算肯定会被占领,我也让他们在我这儿什么都得不到。他向着西边奔驰而去,死死拽着缰绳咬牙发狠地想,当年的德里倒是也会说决不投降,只不过是对着英国人。现在的伦敦德里依旧在重复这句话,结果这次矛头对准了他自己。

  德里他妈的被换了次血,他不得不承认这招数真他妈的好用。

  英格兰人,苏格兰人,一群狗娘养的新教徒,占领了他的城市,然后把他的城市换了血。

  移民,土地掠夺,暴动,冲突,镇压,更多的移民。

  这招数真他妈太好用了。

  德罗赫达的高塔在明亮的火光中塌陷,有人抓住他的头发扯起来强迫他去看焦黑的教堂,泡过盐水的麻绳在逐渐收紧,而他麻木地支撑着模糊的视野,注视着站在门口的士兵捕杀仓皇逃出的教士,刀与剑一刻没有停歇地刺进胸膛发出闷响。散发着血腥气的地面上层叠着被棒击头部而死的投降的守军,克伦威尔为自己的成功表现出露骨的得意与兴奋,他高声宣称,这是在为当年暴动中死去的新教徒复仇。

  谁来为峡谷中被伟大的伊丽莎白焚烧家园双腿无法支撑体重只能蜷曲着选择用手爬行的鬼魂复仇。

  他在德里紧闭的大门前撕碎了塔楼中传递出来的写着决不投降的纸条,在詹姆斯的面前扯下自己的头盔狠狠地掼在结实的土地上,它打着转狠狠地撞击上河边的岩石。他抬起头,城墙上的守军同时也在注视着他,弓弦绷紧,空中飘扬着橙色的旗帜。他的岛屿中的某处在拒绝他的涉足,这简直比吟游诗人的讽刺诗更加绝妙。

  火光吞噬要塞。

  A.D.1972

  柯克兰宅的大门被撞击发出急风骤雨的敲门声时威廉·柯克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极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一个怎么样的麻烦。与此同时敲门声更加急切,他毫不怀疑门外的人已经开始放弃比较文雅的方式,而时间再拖延片刻那家伙恐怕就会把整块门板卸下来。他盯着结了雾气的窗玻璃发了会儿愣,伦敦没有任何疑问地笼罩在阴雨中,路灯还亮着,以某种无济于事的方式。

  老天,现在才几点。

  他拉开门锁的瞬间帕特里克几乎把门板拍在他脸上,他张着嘴,似乎刚想扯开喉咙咒骂,看见威廉之后又生硬地咽了下去,有一会儿都没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滑稽得像个木桩,雨水从他卷曲的发梢滑下去钻进衣领里。他看起来简直狼狈得像雨夜投宿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流浪汉,绞着喉咙迎来的只有无尽的沉默,虽然,威廉近乎自嘲地想,他现在更愿意接待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贸然开口,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落地钟发出沉闷的钟声,他的兄弟咬了咬自己的牙齿。

  “……英格兰呢。”

  “根本没回来。”威廉镇静地说,“如果你想理解成他在躲着你,其实也没错。”

  帕特里克干咳般地笑了一声,他眯起眼睛环顾整栋房子,无意识却又规律地用鞋跟敲击地面,咔,咔。这让威尔士模糊地感觉他甚至在病态地兴奋起来,尽管无法得知原因。“英格兰当然要躲着我,我想也是。”他如同能从这个事实中得到诡谲的快感,“他怕我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丢在市政厅广场上。——哈,好极了。诺斯呢?”

  “在休息,你知道他发了烧。”

  “我当然知道他发了烧。死者名单还在滚动播出呢。我们那边还给这起了个名字,叫血色星期天。”

  威廉突然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已经准备好这家伙接下来会在门厅里发疯而尽管并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他还是要在他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破坏之前把他从窗户丢出去,然而这次他的兄弟似乎并不打算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他朝房子里走了几步,说话的声音如同单调地重复着大多数是无效信息的播音员,一反自己说英语时咬字含糊语速过快的常态,表皮下则蛰伏着未知之物。

  “军队对示威的平民开枪,真像他的作风。”他快活地说,“先是对天主教徒不经审判便可拘留,现在又直接对示威者开枪,亚瑟·柯克兰看来是直接就把他们当成犯人看了。他还在和我扯什么那些人带着枪的鬼话,去他妈的,他们带着枪然后亚瑟·柯克兰的人还一个没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共和军被一群废物取代了。”

  威廉没有说话。

  “对着手无寸铁的人开枪,这真是他的光荣传统。死了十三个,真少,是不是?我也觉得有点儿少。比起当年的伊丽莎白还有克伦威尔,威福德真是仁慈得让我想感谢他。想想1920年,没错,英国人在科罗克公园开装甲车扫射那一次,威福德真是仁慈多啦。不过他还欠缺了点儿火候。我是说,太少了。你不明白吗,威尔?”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爱尔兰简直陷入了漫长的歇斯底里。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英格兰不知道的话就帮我转告一声,他在引火烧身。伊万·库普[10]已经说了,这是共和军有史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全市的年轻人们都会加入共和军的队伍,而乌尔斯特的冲突中现在死的不止十三个将来更不会停止,整个乌尔斯特都会进入战争状态,他眼中的恐怖分子会越来越频繁地举起手中的枪支,与此同时,作为此次事件的回报,盎格鲁人也会死得越来越多,新教徒会死得越来越多,亚瑟·柯克兰的人会死得越来越多,然后我们就可以高唱着国家光复,把历史拨回到柯林斯的时代——

  “我早就该认同这个办法了,我当年就该认同这个办法,殖民者从不列颠像蛀虫一样紧咬着德里不放的时候我就该这么干了,我应该烧掉他们的房子和田地,把母亲和孩子丢进河水里再在桥上开枪,吊死任何试图反抗的异教徒,对,就像亚瑟·柯克兰一样,他能这么做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应该把他们杀光,于是现在我们谁都不用面对这样的棘手局面,北爱尔兰这个概念不会存在,我拥有统一的岛屿,而这片土地上的冲突也早就会销声匿迹——

  “然后我就能拥有一个完全纯洁的乌尔斯特,没错,那是亚瑟·柯克兰从我身上扯下来的一块儿,我他妈早就应该把那孩子的血管放空然后灌满爱尔兰人的血!英格兰能干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干?”

  他在这里顿住了,似乎是在期待着一个回答,甚至那回答是反驳或者斥责。威廉确实也在试图组织语言,然而他并不擅长也早就厌倦了参与其中。于是这次他们再次迎来了窘迫的无可言说,潮湿的气味中一切都显得苍白而死气沉沉,不过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喔。”有人在一旁这么说,“……我只是突然听见有人说话,所以过来看看。”

  威廉迅速地转过头去,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帕特里克整个人都如同炸雷降临在耳边一样僵直了身体,如同他需要安装几个齿轮,而他现在再没有办法做出哪怕是再简单的动作。诺斯·柯克兰站在楼梯口,一只手按在电灯开关上直直地望过来,表情一如往常或者说常态到过了头,目光绕着他们两个人的轮廓转了一圈,随后又像是要说服谁一样加重声音坚决地重复一遍,“——我只是出来看看。”

  然后他没有再说别的,或者说他也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就像平常一样登上楼梯钻回了自己的房间。帕特里克仍旧站在原地保持那个僵直的姿势一动不动,威廉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

  “出去。”他说。

  “……啊,啊哈。”帕特里克干涩地回答,听起来好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我知道了。”

  他踏出门厅的动作仿佛被无形的线拴住四肢,站立不稳踉跄着走下楼梯,在拐弯处左脚踩住右脚绊了自己一跤。

  他把不知道第几瓶威士忌也灌进喉咙,在他周围是尖锐杂乱不规则的噪音,愤怒的嚎叫,激动的宣讲声,电流被炙烤而发出的刺耳线条,玻璃的破碎声,重物砸在地面的闷响,以及与不灭的落日映照在一起跳跃摇曳着的橙黄色火焰——连成一片在耀眼的明亮后沉寂成死灰色的原野,彻底倾倒的围墙,他从呛人的浓烟之后冲出去却只能面对扫射的机枪子弹——在破坏掉障碍物之后被菲利克斯托拥抱的大使馆门前,米字旗也同样染上炸裂的橙黄色而发出嗞啦的响声,与此同时人群爆发出的是久违的欢呼。

  酒精让人越来越干渴,他几乎认为自己的口腔到食管再一路到胃袋都与不远处的建筑物沦落到了同样的境地,或许是因为风势,或许是因为被烤焦的空气,鬼才知道。达成目的的人群显然浸淫在某种奇妙的兴奋中,而他感觉自己终于也要随之化为灰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同甘共苦,说不定这倒是很适合,同甘共苦。啤酒瓶砸在地面上,碎片四处飞溅,他迟疑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左侧的尖端已经塌陷,这也很适合,他现在开始觉得如果英国大使馆一开始就修成这幅模样就没有人会去选择烧毁它们。

  在听说英国人在联合国的会议上否决了爱尔兰提出的彻查此次事件的要求之后他们就聚集在了这里,国旗,汽油桶,打火机,那他呢,他在这里干什么。

  想想看,他对乌尔斯特说了什么混账话。

  他撬开最后一瓶威士忌灌了一大口,感觉自己从头到尾灼烧着疼痛,大脑也在发胀,太阳穴的血管挣扎着跳动,海,波浪,盐分,火药。诺斯·柯克兰的眼神在他身后注视着他,这令他芒刺在背,那些眼睛都在注视着他,死人还是活人,他们都被钉在这里永远也别想逃脱。环绕着的是不停循环的冥河,有人在他身后推搡着,开口时传来的也是酒精味儿,喂,哥们儿,愣着干什么,怎么不一起过去。嘿,哥们儿,去吧,正是好时机。

  “去,”他喃喃地说,“去,怎么不去。”

  他拎着那瓶威士忌冲过去,然后将酒液倒进火焰,得到献祭的火怪一瞬间窜起差点燎到他的头发,瞬间升高的温度让他根本睁不开眼睛,不过这根本无关紧要。他在人群中推来挤去,差一点被推进火焰中让自己被烧成一具焦黑的骨骼,被不知道谁挥舞的拳头揍到眼窝,皮下血管破裂泛起青紫色。视野也因为高温而扭曲变形,橙黄色分解成了光点,不知疲倦地毕毕剥剥。于是他所能见到的也只剩下这些橙黄色,他也即将在这里被分解。他摸索着不知道从谁手里拽过一面米字旗丢进火中,自己也想奔跑进去又不知道被谁拽住衣领勒紧了脖子。

  看来是要上绞架,这似乎也很适合他。

  从古至今燃烧的场景何其相似,他甚至也可以将建筑物本身看做簇拥的麦子,麦秸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为绝佳的燃料,黑水河附近分泌的卡利奇霉素,然后散发出烤肉香气的老鼠钻出来被无家可归的路人捉住送进肚子。围城期间被迫食用皮革与老鼠的德里人的眼睛在看着他,贫瘠的香侬河西部迁移者的眼睛在看着他,绞刑架上殉道者的眼睛在看着他,从桥上跌入河中的孕妇的眼睛在看着他,最后乌尔斯特在看着他。

  他给了拽住自己那个人肚子一脚,转过身揪住他的头发对准鼻梁又来了一拳,听见裂开的声音也不知道是那个人的鼻骨还是自己的指骨,总之肯定是其中之一。叫嚷声早就没办法起到任何作用,他的手指碰触到温热的液体,这他也很熟悉,恐怕再熟悉不过。他没办法分辨自己在殴打的是什么,谁又给了他膝盖一脚,手肘硌掉了他的牙齿,连带着铁锈的腥味儿,而在他身后,那座无辜的建筑物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次塌陷。

  “我不知道我揍的是你的人,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我自己揍的是谁——不,我改正,那不是你的人,某种意义上是我的人,但是不听我的。”

  “……而且他也揍我了。”他想了想,补充道。“当然我不想指责什么,这显然属于正当防卫的范畴之内,可是你看,埃蒙,我现在说话也漏风。或许我应该去找林奇要求半天假期,让我去奥康内尔大街那家有名的牙医那儿补一颗牙,那个牙医姓什么来着,默克?是个德国人,德国人倒是很适合这一行。嘿,尼摩,你有时间吗,我们去补个牙?我觉得爱尔兰要是因为缺了颗门牙而影响形象不是件好事,你觉得——哧,呼,你看,它真的在漏风,要是让斯科特知道他肯定要嘲笑我至死——”

  曾经西装革履的特工包着鼻子吊着绷带,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装作没有看见。他还打算说些什么,管它内容是什么只要他在说话就行,然而他面前的老人一言不发,那双自从他们认识开始就从来没黯淡下来过的锐利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不肯移开,这反而令他自己更加心虚,于是也闭上了嘴,与那双眼睛对视片刻之后终于因为无法忍受移开了目光。

  “……我承认,我不光没有安抚那些情绪激动的人——试图安抚都没有,对,我自己也许比他们情绪更加激动——结果我向大火里倒了瓶威士忌,还把这位可怜的,什么来着,先生,揍了一顿,虽然我要强调他也揍我了——总而言之,你要说什么,我接受,除了让我支付英国人寄过来的账单。”

  “英国人寄来的账单我们都没打算付过。”德瓦莱拉[11]从容地回答,“而且首先你要承认你自己付不起这个事实,奥康内尔先生。”

  帕特里克被噎了一口。老人摘下自己的眼镜。

  “道格拉斯·海德是圣公会信徒。……罗伯特·埃米特也是新教徒。”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帕特里克无力地说,“我并不是说所有新教徒——我知道,我知道,帕内尔[12]也是新教徒——但是在乌尔斯特,这已经成为了一种身份区分方式,你知道。我们都知道,橙色还在国旗上挂着,但是包容也只能选择包容某种倾向,也许在我们这里还算可以忍受,然而一旦把乌尔斯特也列入考虑,这个词——

  “然而我现在突然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一点。”他说,“……您当年也是反条约派的。”

  “我已经承认那是我犯过的最大错误。”

  “但是我现在真的在思考,尽管我们当初与共和军背道而驰不过那是局势所迫,然而我们都不能否认这个推断,既然争取没有用处,我们自然会把希望寄托过去,——依靠暴力的话,迈克尔·柯林斯的成功还会再次重演。

  “我并不是提倡暴力,而是如果暴力可以纳入考虑,那么这可以看做小部分的牺牲,为了换取更伟大的利益这部分的牺牲是必然的,更何况它有先例。”

  无论事态如何,他们总会想起,迈克尔·柯林斯用同样的方式,仅仅在三年时间里就把英国人赶出了爱尔兰岛的大部分地区。

  “您知道现在是个好时机,如果英国人放弃了,如果事件越演越烈,你知道,虽然这只是一个猜想——”

  “我本来只是想问你,诺斯比较喜欢你,你有没有听他说过他的计划。”

  “你自己也清楚他不可能对我说这些,”苏格兰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自我安慰没半点意思,帕特。”

  “而且你似乎并没有下定决心。你在期待什么。”

  爱尔兰背过脸看着几乎在房间里翻腾起来的青灰色烟雾。

  “……我不否认。”他说,“这个思考已经困扰了我很久,而我现在也无法放弃。如果暴力事件超过了他们可以忍受的程度,那他们是否就会做出让步。你看,至少现在看来,如果没有鲜血与死亡在背后推动,北爱尔兰的少数派仍然争取不到他们应得的权益,英格兰也永远不会把目光投向这里,而现在建立在这一切基础上的所谓和平进程都不会存在。政治手段解决——有时候,政治手段也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

  “我无法不怀抱希望。如果有朝一日更加严重的冲突达到效果,我们将一劳永逸,那无论对谁都是最好的结果。我无法不怀抱这样的希望。”

  斯科特踏进酒吧的时候帕特里克就坐在吧台前面语速极快地说着他只能听懂几个单词的爱尔兰语,也许是爱尔兰语,他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掺杂着什么没有人能听懂的奇怪语言,这造成的效果就是他说出口的话终于也和他脑子一样,故弄玄虚地打着无数的凯尔特结,充满没有意义的隐喻。他走过去点了瓶威士忌,帕特里克转过脸,不论是否是酒吧里不停变幻的灯光的错觉,他的眼睛简直在闪闪发亮。

  “喔,喔啊。”爱尔兰发出奇怪的音节,“苏格兰。”

  “也许你是想说你被亚瑟那小子耍得团团转最后也没有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所以这令人恼羞成怒甚至让你觉得你自己就是一只追逐着香蕉的甜甜圈,”斯科特模仿着他的口气讽刺道,“这真他妈的令人头疼。‘喝酒之前记得找个好酒友’,老子没有在喝酒的时候也要听一个酒鬼抱怨的兴致。”

  帕特里克根本没理会他在说什么,他扯开嘴露出一个干裂的嘲笑。

  “早在德里殖民的时候我就应该预料到现在的结果。在不列颠的控制之下太久,身心都变成了英国人。我在和平墙附近找到他,然后他对我举起枪,就像1921年的亚瑟·柯克兰一样。你以为我只是想把他要回来,但是别忘了他也流着奥兰治的血。奥兰治的血把他污染了。”

  他一仰头灌下面前的半瓶威士忌,咳嗽着笑出来。

  “不过我至少要感激我终于明白了一点,种族灭绝永远是最方便快捷的解决方式。”他凭空比划了一个断头台的形状,表情和动作就如同在叙说正有一颗可怜却罪有应得的头颅伸了过来,脖子上面是随时要坠落的斧刃。“简单概括,一半天主教徒,一半新教徒,除非其中一方完全消失,否则仇恨不会有完全停止的那一天。”

  “或许我可以效仿他。”他眯起眼睛,竖起双手做出祈祷的姿势,“毕竟我们都用过,简单得很。我是旗帜,我是标杆,我是救世主。我将用鲜血捍卫它的纯洁。”

  他停顿片刻。

  “我多想——”

  “他会杀了我的——”

  

​ “我多想杀了他啊。”

  斯科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眼神望了过来,好像写着“你终于说出了真话”一样,但是对方明显不以为意。他站起身。他用一种几乎是警觉的目光示意他噤声,指节还在不停地敲击着木头桌面,脸上挂着几乎是带着狂热光芒的兴奋笑容。“我多想杀了他啊。”他低声重复一遍,又自顾自地换上另一种语言感叹起什么,最后戛然而止,几乎快让他以为他自己呛到了喉咙。

  “我一个个地抓住他们,把他们送上断头台。我让他们去死,再换掉卷刃的斧子。我让鲜血流出汇成河流注入爱尔兰海,注入大西洋,因为海浪失去所有踪迹;地面上的蒸发,地面上的下渗。我拎着他们的头颅,让它们悬挂在亚瑟·柯克兰的办公桌上。我再让余下之人高唱,国家光复!国家光复!”

  他一个旋转打翻了桌子上的酒瓶,它掉下去随着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威士忌洒了一地,但是帕特里克没有理会。他双手按着桌面弯下腰,有点歇斯底里地瞪着他,声音因为这个念头的刺激甚至都开始发哑。

  “你不觉得这是个好方法吗,苏格兰?北爱尔兰永远都应该是乌尔斯特省而已!我早就想杀了他了,或者说我应该先杀了亚瑟·柯克兰?我当初为什么没杀了亚瑟·柯克兰?”

  “行了,帕特。”斯科特一把抓过他面前的酒杯,“听我说,你小子喝多了。”

  他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轻蔑的冷笑。“爱尔兰人从来没有喝多的时候,”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整个人都贴到了墙上去。“无论什么酒对我们来说都他妈像喝水一样。没什么区别,啊哈。我再问一遍,苏格兰,你不觉得这是个绝妙的方法吗?我不得不承认,就算亚瑟·柯克兰那个狗娘养的脑子里装的都他妈是稻草,这也是个绝妙的方法,而且你看,他几乎要成功了——他几乎要成功了。绝妙。反正北爱尔兰本来就不应该存在,我的词典里就不应该有这个词,所以我为什么不——”

  然后他被混合着冰块劈头泼下来的酒液呛住了,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发着愣,呆立着感觉湿淋淋的头发向下滴着冰冷的液体,就如同当年在科克,人群起伏不定,而他划着火柴,吸食大麻之后跌进利河,体温突如其来的骤降感与沉没感令他本能地从幻觉中挣扎出来抓住渔网或者水藻。等他胡乱抹掉呛出来的泪水,斯科特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似乎认为事件本身即为幽默,尽管他从不具备嘲笑的资格。

  “……冷静下来了吗,玛查[13]?”

  “……我说过别这么叫我。”帕特里克哑着嗓子反驳,“如果我是玛查,我早就应该开始诅咒了。”

  就像是没什么经验,因为紧张而局促不安的年轻小伙子,他的牙齿咬着舌头,然后两片嘴唇不自然地抿紧,这导致之后的笑容也如同刻刀划开上扬的裂口。

  “我不知道亚瑟·柯克兰对小北说了什么,说不定是杀了我,我‘死掉一次’所有事情都有了转机,啊哈,那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他开口说出的话也仍然蛰伏着某些未知的狂乱,“于是那孩子就对我开了枪,虽然没办法看见,但我都能想象子弹在发出空气的爆破音之后冲击力几乎能把他的双臂震断,说不定已经断了,这真是再熟悉不过。亚瑟·柯克兰渴望像1922年那样让我再次死去,然后我学会妥协,或者别的什么——当然,这没用,他也不可能有这么天真的计划。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导致破坏与混乱,他妈的,没错,就是这样。”

  不成条理地叙述这些时他看起来就像被打了一针安非他命。他戏剧性地注视着他,用警觉地扩大着的瞳孔,最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搞不明白。”他说。“我不关心他?没人比我更关心他。但是这一切都是事实。没有任何人想面对更多的麻烦,然而像我现在这样尴尬的处境,我没有权利。难道你们以为我乐于看到暴动就这么升级?但是——啊哈——我说过了,除非一方消失,仇恨不会有完全停止的那一天。”

  “那你完全可以付诸行动,你又不是没杀过人。”斯科特讥讽地回答,他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走过去试图劝说他离开这里。“我们该走了。”而帕特里克甚至是迷茫地看着他——“那小子也说过同样的话。乌尔斯特不是我的。乌尔斯特只是他自己。所以我该走了。”沉默半晌之后他缓慢地滑坐下来,把头埋进了臂弯。“当然,对,我不光杀过人,死在这双手上的早就数不清楚有多少了。”他压抑地说,“但是这不一样,你知道这不一样。我不能……在现在这种时候……”

  “谈判不会有用。但是如果我放弃了,也许他就会离我更远。我不会让步的。不管现在共和军如何,柯林斯毕竟取得过那样的成功。然而——”

  “——母亲,孩子,普通人。他不仅仅是奥兰治。我不能……让他更加恨我。”

  “那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让我存在?你只是——只是为了你自己——”

  面对这句指责的帕特里克迟钝地应了一声。

  “你以为这是我选择的?

  “……诺斯。”

04.Mad Ireland Hurt You into Poetry

  AD.1922

  “将共和的旗帜从旗杆上降下来吧,

  爱尔兰的叛徒,

  它永远不会属于自由邦,

  你们带给它的只有耻辱……”

  他一个翻身从不算高的房檐上滚下来,然而迟钝的身体没办法采取任何保护措施所以重重地撞击地面,更加糟糕的是他肩膀上的伤口因为这一下传来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他在房檐上架着的那挺步枪已经没了子弹,刚才抽出来的手枪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他现在手无寸铁,极有可能被哪个狙击手的冷枪瞄准头部,不过,好处是,至少他这样的存在不会死去。

  他不想去看刚刚击毙的那个人,当然,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他完全不想再近距离地端详因为额头上被呼啸的子弹开了个洞的一张年轻而应该充满活力的脸或是一张饱经风霜却本当燃烧希望的面孔,更何况,他咬紧了牙齿,更何况这具尸体也许不久之前还在他身边与他面对共同的敌人,随后举杯高唱,邀请酒吧的侍者姑娘跳上一曲。不,不是也许,肯定是这样的。他感觉头部从四周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持续不断,似乎无法停歇来留给他短暂的喘息机会。

  他扶着粗糙的墙面站起来,控制不住干呕了几次,双腿站立不稳,眼前还他妈一阵阵发黑,不过好多了,他想着,至少比当初好得多。他迈开脚步,几乎是与此同时手电筒的光芒在不远处扫过去。他眯起眼睛勉强看清对方的绿色军服,意识到那是自由邦的军队却站在原地没有藏身之处,只能屏住呼吸手指攥紧,直到脚步声渐渐消失。

  他不想再被带回去面对迈克尔·柯林斯,他也无法判断自己现在的选择是对是错,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是被扔在另一边的尸体,为信仰与自由而死,简直是奢侈。

  他不得不承认柯林斯说的是对的。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了,武器不够补给不够,再打下去甚至会把现在取得的成果也一并丢掉,得到独立——即使是有限的——的爱尔兰人已经失去了继续战争的诉求,英格兰乐于看到自由邦与共和军因为一纸条约反目成仇自相残杀,而拖得越久,他们会离乌尔斯特越远,他们的目标也会迷失,或者说现在已经迷失。然而——然而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机会,这次也许只差最后一步,他怎么能轻易地放弃这根稻草。

  不能接受条约。

  操他妈的,不愧是英格兰。

  他捂着还在流血的肩膀做了个深呼吸,想着怎么去找之前那个退伍军医把子弹取出来恢复那条胳膊的行动能力,否则又是个不小的麻烦,拜这副身体所赐。但是他仍然没能移动,鬼知道哪里又开了火,像是有炸弹碎片钻进他的颅骨嗡嗡作响,就在这短暂的恍惚中冰冷的枪管抵上了他的后背。

  “……我本来以为有人要把枪还给我,但是我的枪管能把手指烫出水泡。你多久没开枪了?”

  “这不重要,”亚瑟·柯克兰说。“转过身来。”

  本能地意识到那是枪管的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越过栏杆剧烈地向深海下沉,然而当英格兰开口的时候他反而迅速恢复平静异常,缓慢地吐出胸腔中混杂着硝石气味的空气,再次开口时语气与叙旧无异,事实上,他的确也选择的是某种意义上的叙旧。“我从来没想过柯克兰大人会屈尊光临,”他注视着英格兰身后的一片漆黑,“我记得这位大人的时间很宝贵,这种小事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亚瑟·柯克兰压下枪口,轻而易举地从瞄准他的心脏部位,同时迎合着他谈天的语气。“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不过说实话,遇见你不在我的计划范围之内。但是既然它已经发生那我就做出相应的调整,同时我很乐意提醒你几件事,当然,感谢就免了。”

  他停顿片刻,意料之中地并没有得到回答。

  “你不必怨恨我。选择留在联合王国是你的北方六郡做出的选择,你别忘了当年你吵着要自治权时你所谓的北方兄弟是什么反应。‘必须集中全力将乌尔斯特排除在自治区域以外!’这是谁说的,你忘了?那我帮你想起来。他们就是这样的态度。绝不让爱尔兰岛取得自治,或者,绝不与南部二十六郡一起选择自治。很遗憾,就算你再追根溯源,目前情况如此,你无法否认。

  帕特里克攥紧手指又放开,他几乎要直接反驳,你看看谁是罪魁祸首——

  “如果我们自己去促使爱尔兰建立起秩序和道德,那么爱尔兰很快就会获得力量、影响和财富。到头来其居民将会厌恶英国,他们将会投到某个强大外国的怀抱,还有可能把自己的国家变成独立自主的国家。在爱尔兰保持混乱以使软弱无力、苦于内乱的人民任何时候都不能试图脱离英国王室,这岂不更好吗?”[14]

  “如果你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他拖了个长音,发出短促的讥笑,“那就别说那么多废话,你的腔调我早他妈听烦了。既然枪现在在你手里,那你就闭上你那张嘴射击,反正我又死不了,顶多心口开个洞,说不定还他妈怪有趣的。”

  亚瑟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别因为这个就以为你还能要更多。我再说一次:并非我死不松口,追溯过去没有意义。用你喜欢的说法,你想要拯救的兄弟背叛了你,我也无能为力。我们选择让步是因为你这次制造的麻烦实在是让人失去耐心,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放任麻烦生长。换句话说,为了解决这个麻烦和避免你的喋喋不休——既然你笃定你不会死,那我们不如试试结果如何?”

  帕特里克凝视着他。

  他扣下了扳机。

  “你究竟把诺斯·柯克兰当成你弟弟,还是只认为那是你的一部分,是你必须取回的东西——一件东西?”

  “诺斯·柯克兰是我弟弟,”爱尔兰说,

  “北爱尔兰不是。”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胸前的血迹早已经干涸成一片黑红色,迈克尔·柯林斯转过脸注视着他,在他来得及说些什么之前,帕特里克已经走过去把自己扔进了椅子。他抬起手按了按自己左胸的洞眼,确认它周围的血管以惊人的速度凝结,这个发现简直是活生生的嘲讽实例。一时间他们所听到的只有风声,他试图擦掉自己眼睛上的血块。

  “我见到了某个孩子,他或许早就已经出现了,但是现在才真正成型。”他用讲述睡前故事的口吻说道,“啊,没错。早就出现的东西,我无法阻止。”

  “我早该承认自从德里殖民之后乌尔斯特已经成为了与我们不同的独立个体。”他自虐般地对自己说,“之前我一直对这件事视而不见,不过现在我要强迫自己认清楚这件事。虽然我们已经明确说明包容不同信仰,但是乌尔斯特的橙色们显然不愿意。他们永远认为自己是少数派,处于弱势地位,根本忽视他们占有的政治权利与他们早就成为了北方六郡的多数派的事实。彻头彻尾的英国人,身心都是。”

  “所以?”

  “所以?”爱尔兰抬起头,腔调古怪地重复一遍,露出与柯林斯第一次指导他握住那把步枪时分毫不差的攻击眼神。

  “抢回来。现在打不了,就先搞定我们自己再处理。现在没资格谈判,就让我们有这个资格。”

  “做强盗还如此冠冕堂皇,不愧是英国人。”

  “我要把乌尔斯特抢回来。”

  “那乌尔斯特是什么?”

  “叛徒。”

  诺斯·柯克兰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冷风要比以往坚硬,沿着巷子组成的狭隘通风口与围墙的裂缝灌进来,隐约地呜呜作响。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墙壁上奥兰治威廉的画像,它看起来刚完工不久,还没有完全风干的颜料在日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禁绝天主教!决不投降!”粉刷上的标语造成的回音在不停回荡,他缩缩脖子又向前走了几步,而在他周围,各种各样的图案绵延不绝。

  如果当初爱尔兰预料到后来的结果,因为失去土地而愤怒的天主教徒将母亲的孩子从桥上推落,子弹击中水中挣扎的落难者的头部,干草叉在暴徒的手中挥下,这些散乱在整座岛屿的垂死挣扎被无限放大并逐渐根深蒂固,种族归属与宗教归属彻底挂钩,而因夸大而变得惨烈的描述烙印在乌尔斯特的移民的意识中,于是为了避免臆想中的历史再次重演他们对另一方的憎恶与排斥将与血液一同流传,奥兰治会永远向“南部的爱尔兰”关闭大门,那么他会作何感想。

  仇恨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那个风尘仆仆而憔悴至极的年轻人推开告解室的门发出的声音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老神父,他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引导过所谓迷途的羔羊,于是在来者坐下来的时候还有一瞬间的迷茫,不过很快就调整好状态面向中间分隔的铁丝网。他还没有想好开口时的措辞,或者说他的老态龙钟令他的开口也变得缓慢,不过他的客人显然不具备优秀的耐心,甚至不会允许他说完他啰嗦的开场白。

  “求神父降福,准我罪人告解——算了,这套说辞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来者操着一口粘连又满载着火药味的英语,而神父花了很大力气才能勉强听懂他在说什么,“说实在的,自从帕内尔死后我就没来过这种地方,别说弥撒就连祈祷都已经离我远去,曾经我还相信神爱世人可他从未回应过我,就连巴比伦的妓[15]——那家伙都将我出卖[16],眷顾与怜悯都是传说。现在他除了给我我同时也在利用的归属感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用处,所以我们就将这些东西砍掉,如果你也愿意的话。

  “我早就犯了第一诫,所以来到这里严格意义上也不算告解,想不想把我赶出去这随你的便,不过这个心血来潮的念头只催促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他的音调越来越高同时因为某种原因在略微发颤,神父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酒精味儿,“当然像你们这样的人我几乎可以预料到答案,毕竟我当年和英格兰打起来时他们只知道一味谴责,不过我只是想问,上帝啊我只是想询问而已。”

  “如果某个善意的——姑且算——目标只能用暴力取得,那暴力是否该受世人祝福?”

  神父因为这个问句,眼睛睁大了一些看着面前的人,他思索着如何回答但最后发现这个命题实际上根本无法拆解。

  “……在讨论是否应受世人祝福之前,您的暴力是否达到了这个善意的目标?”

  帕特里克敲开那扇家庭旅馆的门的时候被女主人用不信任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个遍,于是站直身体做出谦逊的表情,清晰地咬字希望让这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主妇接受他的口音。他试图扮演成一个初来乍到慌张拘谨的穷学生,家境贫寒但是勤勉好学品行良好,尽管他根本就不受这一边欢迎。那位女主人一开始就想把他拒之门外,而他撑着门板好说歹说才没让它拍在自己鼻子上,最后终于得到了允许被放进屋子同时面临违反就要被赶出去的约法三章。

  下班回来的男主人目光掠过他的雀斑与乱七八糟的红发,倒是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毕竟他已经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的循规蹈矩,尽管后来他发觉男主人与女主人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不过至少没给出多余的异议。这家的小女儿则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属于孩子的好奇也带着某种疑虑,意料之中的。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采取这样的行动,这似乎也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并不会持续太久。他要承认他自己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混乱与纠结中去,而这令他暂时——至少是暂时,不愿意面对他应该面对的一切。必要的牺牲——想象中的未来——鲜血、尸体与肉块——永恒的宗教借口——这些名词与意象早就回旋成漩涡与锁链。

  然而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沿着贝尔法斯特的街道向前走,未知之物就在这里蛰伏。他时常会遇见拎着油漆桶躲藏着的涂鸦者,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见面次数多了还会举起油漆桶询问是否要一同参与这项活动。但他站在这里头脑再次重演一片空白,直到那家伙丢掉沾满颜料的刷子骂骂咧咧地钻进巷子,他本能地向一边跳去打了个滚,接下来却没有迎来任何飞溅的物体。

  “那家伙又在这儿,”领头的挑了挑眉毛,“嘿,没见过你,你哪儿来的?”

  “——利物浦。”

  “一点也不像。”

  “……这也不是我的错。”帕特里克攥紧了衣袋中的手指,“我也没想到会真的遇到麻烦。”

  “哦,你别介意。”对方并没有在意他的回复,“外地人就不用怕,我们只是互相射击[17]。”

  他又感觉到熟悉的头痛。

  他回去的时候那个小姑娘从花园的栅栏后哆嗦着探过头,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躲闪。她用力地擦掉那双湛蓝色眼睛里的眼泪,看起来像是一直抱着膝盖蜷缩着躲在栅栏后,棕色的头发掩住脸,而在她脚下散乱着破损的钉子与玻璃碎片。帕特里克猜想他已经了解之前发生了什么,尽管他,显而易见地,不擅长安抚小孩子,但他还是蹲下身试图与她沟通。

  “……嗨。”他小心翼翼地说。

  他做好了这孩子之前就被教育不要与自己这类人说话的准备,不过她似乎对他没有太过强烈的抵触心理,至少她眨动了几下眼睛,并没有站起身跑开。在他还在斟酌着下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出言安慰还是讲个笑话之前,她揪着自己的裙摆抬起还挂着泪痕的脸。“他们又来了……妈妈很生气。”她胆怯地说,“妈妈想把他们赶走,但是脸受伤了……她在屋子里发脾气……她说过不下去了,要走……”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身后挂上些许灰黑色的房子,又埋下脸,“我不敢回去。”

  他似乎又再次面对诺斯那双本应与他无比相似的翠绿色眼睛,它们没有藏着任何东西,谴责、质问或者挣扎,这些本应出现在其中的情绪完全无法被探知,而他就这样沉默着盯视着他,最终他只会哑口无言。

  “……你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他结巴着说,“很快。”

  这种苍白的说辞,他想不清楚对诺斯说过多少次。

  他握着她的手推开房门,坐在椅子上的女主人抬起脸,眼睛下方被割开的伤口让她看起来就像小丑一般狰狞,在它凝结之前血液似乎还顺着她颧骨突出的脸庞流进她蜷曲的黑色卷发之中。此时的她如同无法保卫领地的鹫鸟,眼白占据了眼球的大部分,剩下的深棕色直直地钉在他身上。最后她站起身招呼自己的女儿过去,躲避灾难一样逃上楼梯消失在自己的房间,丢下帕特里克一个人站在各种物件被挥下桌子从而造成的满地狼藉之中。

  或许在他到来之前她已经遭遇了数次相同的经历,而这些经历正在逐渐把她推向临界点。晚饭时那孩子在他的门前留了涂着卡通图案装着糖果的罐子,当他站在窗前向外望去,这片街区都在压抑下屏息不语。

  三天之后他在返回时只看见了一片躁动不安,他站在院子外一时间无法认清究竟发生什么,警察部队在对那位女主人做着问讯,其中一人眼神瞟过来注意到了他,而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女主人也转过了头。帕特里克终于比较清晰地见到了躺在院子中央的鲜血淋漓的肉块,勉强聚集成人类的形状,他的大脑还在辨析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已经冲了过来。

  “你一定是共和军的人……!”

  睁大双眼的女人在垂死挣扎,如同他当年见到的被推进河水中仍然抓紧船桨的女人,她的脸部肌肉收缩拧紧,结痂的伤口也似乎即将开裂。帕特里克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指骨拼命关合,深深陷进他的脖颈钻进骨缝之间。他的头部发胀,喉咙被撒了一把沙子,蜜蜂顺着耳廓飞进去,但他仍然注视着女人双臂绷起的青色血管,从这个角度看来简直要炸裂开来。她叫喊的话语被分解成无法理解的单词,与拉扯着她的警察呼叫的声音糅合在一起,长发与找不到真正焦点的眼神同时狂乱地飞舞。

  “这里是我的家,你们凭什么要把我们从这儿赶出去!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我们除了住在这里之外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杀了他——”

  “为什么他死了你们还活着,为什么你们这些杂种还没有下地狱!”

  因为信号接收不良而闪烁着噪点与划痕的黑白屏幕之中,伊万·库普的声音也参杂着电流的干扰,他的声音沙沙作响,飘忽不定,他身后的背景是人群中轰然炸裂的炮弹,然后他说,过了今晚,所有的人都会加入共和军的队伍,你们在引火烧身——

  他很想咳嗽,但是它们都被堵在胸腔里,堵在肋骨里,女人的嘴唇像雪崩的遇难者,紫色也淤积在一起,抖动着,战栗着,声带面临被撕裂的命运。似乎有人卡住她的下巴想要掰开她的手指,而她不管不顾地踢打与怒吼,流淌下来的是同样泛紫的血液。长时间的呼吸困难令他的手脚越来越沉重,耳鸣声逐渐放大,喉腔扯开嘶嘶作响,但是他也不想采取任何反击或是防御。

  如果他能死的话,如果他真的能迎来甜美的死亡。

  女人的指骨发出咔咔的断裂音。

  “为什么……你们都还活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在计算什么?”

  “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乎四百年,而就如同你们都刻意去忽视的,这一切都只会让桥上被放大的一切尽数重演,英格兰也许会妥协,但因恐惧而迈向极端的奥兰治们永远不会。”

  “某些错误从诞生之日开始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A.D.1803

  帕特里克敢说自己几乎拿出了目前仅剩的所有积蓄才换来狱卒所谓的仁慈,使他得以偷偷潜入监狱见到已经被判绞首的埃米特。被单独关押的死刑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早就把准备好的言语全部抛之脑后。“……叛国罪。”他艰难地说,“真他妈可笑,爱尔兰人为了自己的自由奋斗,换回来的下场是叛国罪的罪名,绞首之后剖腹分尸。

  “……我很抱歉。”

  埃米特侧过头去看角落里的那一叠稻草,他双手交叠握紧,神情如同在等待着什么。“……您不必为了这件事道歉。我也并不为失败本身感到遗憾,令我感到遗憾的是,我本来以为我——爱尔兰人联合会——终于能让橙色和绿色团结在一起达成同一个目标,基尔代尔的包容绝不会止步于此,但我显然想得太简单。当然,就算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不会举刀相向我们也没有胜算,然而……”

  他深吸一口气。

  “……我的国家先生……如果所有人还不能及时放下成见,那么它永远不会成为最后一次失败的革命,我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位牺牲者。如果爱尔兰毁于内乱,我的墓碑将永远成为一片空白。”

  “别把你自己排除在人类之外。”

  他奔跑着穿过小巷,疼痛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而他的内脏也在撕裂着疼痛,一起拥挤着碾压过去。在差点被扼死之后又迎来肢体高强度的剧烈运动,他的喉咙发痒,把甜涩的感觉咽下去也无济于事。这样竭力的追逐已经很久都没有发生在他身上,甚至在独立战争中穿过都柏林各处隐蔽的通道的经历也无法与之相比。

  二百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代表了自己所有希望的诞生不久的姑娘被英格兰的军队带往刑场,而尽数离开之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着一片死寂的地牢,心跳声被无限放大,耳鸣同时愈演愈烈,在他的耳边如同退下又涨起的海潮。他终于尝到了几乎彻底绝望的滋味,用脚踩住锁链试图依靠蛮力将双手从镣铐中挣脱出来。感知神经早就已经被疼痛麻痹,而一次次尝试也单调得令人发疯,最后他终于拖出血迹斑斑的双手,已经无法确认它们是否已经断裂。

  他勉强躲过地牢的看守,抓着一块尖锐的石头反复砸在发现他的士兵的太阳穴上直到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停止呼吸,石头与他的手以及那个士兵的脑子看起来简直快融为一体。重见天日根本没有让他感觉到半点欣喜,四处寻找马匹却又一无所获,最后他毫不犹豫地向着刑场的方向开始奔跑。

  他的康诺特共和国[18],他最后借之以彻底摆脱亚瑟·柯克兰的希望,就算已经无能为力他至少也要出席她的死刑。

  上帝啊,求求你,如果我能赶得上——

  他喘着粗气停下来,手指紧紧攥着诺斯·柯克兰的手腕,那孩子完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少见的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而即将带他离开这里的英格兰特工也只是注视着他,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诺斯的眼睛,然后猛地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他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帕特里克·奥康内尔呆愣地站着,任凭是谁抓着他的头发与手臂想把他拖回去,而他只是也只能看着绞刑架上那个空空荡荡的绳结,他的共和国在他赶到之前已经消失。

  他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柯林斯把擦拭好的手枪还给他,默默地注视着他把它收起来塞进腰间的皮夹。而后他露出一直以来充满激情与亲和力的笑容,也拿起自己的手枪。

  “说点儿愉快的话题,帕特。”他轻松地说,“你独立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帕特里克站起身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也咧开嘴信心十足地笑起来,“当然是让他们都好好活着,最起码不用随时都提防着伤痛与死亡,不用随时都担心着有人会闯进房子——

  “让他们都好好活着——”

  他一瞬间从梦中惊醒。

尾声 Forgotten Sun

  “我的国家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得了,得了,我就猜到你会责备我。”

  帕特里克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疼得厉害,想活动一下胳膊结果因为刺痛倒吸一口冷气,大概是那个疯女人留下的后遗症,他这么想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玛丽·麦卡利斯从她的办公桌前转过身,麦金色短发下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而他凝视着天花板叹了口气,然后揉揉自己的额角。“每次待在这儿我总觉得德瓦莱拉在看着我,哦,那个老家伙。我在想,那个老家伙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会嘲笑我,其实他也没什么嘲笑我的资格。”

  他的总统女士没有答腔。

  “……如果你问我目的,我答不出来,你问我我到底明白了什么,我也想不出来。”他说,“但是我该回来了,就这么简单。”

  麦卡利斯眨眨眼,递给他一杯刚泡好的茶,他深吸一口气坐起来接过,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都快忘了,那是你的老家。幸亏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侮辱性的词语。”

  “噢,那不重要,我的国家先生。”她把钢笔丢回书桌上,“想通了?”

  “你问有没有想通?”帕特里克喝了口茶,尽可能轻松地耸耸肩。

  “——从来没有。”

  “我原来想要的东西,我现在还是想要。执拗得失去初衷的愿望仍旧是愿望,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

  这个回答似乎并没有让麦卡利斯表示意外,不过她仍然略微失望地交叠双手。

  “……那你的打算是?”

  在这个短暂的空歇里他似乎又再一次重复了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的糟糕错觉,格里·亚当斯与伊万·库普的脸模糊不清地交替闪现,逝去之人眼球腐烂之后漆黑的眼窝也夹杂在其中,质疑还是什么早已经不再重要。他晃晃脑袋以便赶走积累已久的景象,同时抬起头面对他的总统的眼睛。

  “啊啊。”他最后说,

  “……我让步。”

  愿望太执拗以至于最后前进之路不知往何处偏离,但就算知道这些——

  分离割裂与怀疑背叛的历史太过长久而得不到原谅与忘却,只要两方同时存在,真正的安宁之日永远不会到来。

  他们也永远不会得到正常意义上的美好结局。

  即使如此——

  A.D.1998

  “……各准军事组织将建议性地诚心诚意地与由彻斯特兰将军领导的独立的缴械国际委员会(IICD)进行合作,实现准军事组织缴械……从街道和敏感界线上,如南阿马与弗马纳撤军。”

  “……也确定在北爱尔兰建立一个权力共享的政府,该政府必须由联合派和民族派双方党派组成……”

  “……重申该原则:北爱尔兰将保留在联合王国境内,直到大多数人投票脱离。……从所谓的‘爱尔兰因素’来看,爱尔兰岛的人民作为一个整体有权利,不受任何外界干扰,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解决南北问题。”

  “爱尔兰共和国放弃宪法中对北爱尔兰领土主权的要求……”[19]

  帕特里克·奥康内尔接过同行者递过来的烟卷,但是他并没有点燃。他站在市政厅的台阶之下注视着整个广场,明亮的日光毫无遮挡地映照在地砖上散射开来。爱尔兰岛迎来的初春称不上温暖,八十二年前同样的节日里他们密谋一件一旦开始就谁也无法阻止的计划,从此他的命运在各个方面被改写。然而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受难,三天之后就是复活节。

  就像有人概括的一样,没有人知道贝尔法斯特协议将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未来,民主统一党仍旧在竭力反对向前迈步的进程,这次的停火无人能够断言将会持续多长时间,重启的权力共享的斯托蒙特政府还只是蹒跚起步,而与此同时,深深植根在民族性之中的傲慢与偏见从未得以淡化消亡。他们即将面对什么,无人能够知晓,女神避开人类,上帝则处于云端之中静默地俯视地面。

  “那么你现在想要什么呢?”

  他站在原地,认真地思索片刻。

  “——那就给我一个未来吧。”

​ The End

[1] 指分别于1973和1985年达成关于北爱尔兰问题(The Troubles)的协议。

[2] 出自《英爱协议》签署后的《贝尔法斯特新闻报》。

[3] Soldiers of ‘22,原曲是1919年创作的The Foggy Dew,经过填词再创作之后成为一首同情反对将北方六郡划出的英爱条约的共和军的歌曲。

[4] 北爱尔兰民族派政党新芬党主席,1983年至2018年在任。

[5] 出自1985年《英爱协定》。

[6] 北爱尔兰联合派亲英政党。

[7] 时任北爱尔兰事务大臣,曾领导《英爱协议》签署进程。

[8] IRA: Irish Republican Army,爱尔兰共和军;UDA: Ulster Defense Association,乌尔斯特防卫协会

[9] 指奥兰治(Orange)的威廉三世亲王,又称贤明王比利,在博因河战役中大胜天主教国王詹姆士二世,确立了乌尔斯特省新教徒的优势地位。从此橙色成为爱尔兰新教徒代表色。

[10] 血色星期天中德里游行的组织者。

[11] 埃蒙·德瓦莱拉,爱尔兰第一任总理与第三任总统,复活节起义领导者之一。

[12] 查尔斯·斯图亚特·帕内尔,爱尔兰著名政治家,自治运动领袖。

[13] 凯尔特神话中命运与战争三女神之一,别名“红发的玛查”,是愤怒的化身。

[14] 相继担任爱尔兰总督职务的亨利·悉尼爵士和约翰·佩罗特爵士对英国实行的政策的描述。

[15] “巴比伦的妓女”,贬指罗马教皇。

[16] 指1155年,英格兰籍的教皇艾德里安四世在一份文件中把爱尔兰赠给亨利二世。

[17] “Here, you are safe. We only shoot each other. “据称是一位游客在北爱尔兰搭乘出租车时的真实经历。

[18] 1798年法国革命军与联合爱尔兰人协会在康诺特省共同创立的一个短暂政权,单方面宣布爱尔兰创立共和国,但这个政权上只存在了十二天。

[19] 1998年签定的《贝尔法斯特协议》,又称《耶稣受难节协议》,为北爱尔兰和平进程中的重要一环。